第一章 求職如求愛

投票推薦 加入書籤 小說報錯

  三月的煙雨就像「王寡婦」深夜的嘆息,沒完沒了,如影隨形。

  陰魂不散的細雨侵入街道的每個角落,追趕著匆忙的行人,老天爺仿佛要用這連綿不絕的雨簾編織出一塊巨大的裹屍布,將一切活物都籠罩在無邊無際的陰暗潮濕之中。

  壓抑的情緒猶如病毒一般在擁擠的城市裡擴散,糟糕的天氣讓下水道的耗子和蟑螂都生出了厭世之心,一向熱衷於繁殖的它們停止了交配。

  江城的梅雨足足下了半個月才放晴,當久違的太陽從東方升起,整座城市都瀰漫著一種亢奮的情緒,猶如被寵幸後的歡喜。

  在這個陽光燦爛的清晨,住在城中村合租房的李天真被鬧鐘吵醒。

  他半倚在床頭揉了揉雙眼,不慌不忙地戴上近視眼鏡。

  抬頭看見陽光穿過臥室狹小的玻璃窗在牆壁投下一片刺眼的金黃,他感覺自己就像一隻久居陰溝的蟑螂,有一種重見天日的慌張。

  他迅速爬起來,站在床尾伸了個懶腰,緩緩拉開面前那個雙開門的老式柏木衣櫃,一股刺鼻的霉味兒撲面而來。

  笨重的櫃門上斑駁的桐油漆面有些泛黑了,他一手擋住口鼻一手從柜子里取出一套西服。

  那是去年夏天為了參加大學畢業典禮而特意置辦的,母親說西服要穿貴的,不然看上去像個賣保險的。於是他花了三千多塊在「段記」定做的高檔貨。

  畢業後,這套西服就成了他求職路上的「戰袍」,每次面試都會穿。

  昨天下班時部門主管告訴他,今天HR要找他談話。

  剛入職的時候公司老員工曾跟他講過,新人轉正前被HR約談述職是大公司的例行公事。

  三個月試用期已滿,他料想HR可能會要求自己談談當下的工作心得和未來的規劃,為此他還專門去網上搜羅了一些套話,打了份兒腹稿。

  從畢業到現在李天真已經換了九份工作了,這一次他終于堅持到了試用期結束。

  他對目前這份工作十分滿意:金梨手機江城分公司市場部:市場督導(負責管理金梨手機在江城百貨商場的銷售專櫃)。

  李天真大學讀的市場營銷專業,一個三流民辦大學為了創收而新增的專業,師資隊伍大多是由其他公辦大學校招過來的應屆畢業生組成,一群從來沒參與過市場經濟實踐的年輕人教另一群年輕人生意經,現學現賣趕鴨子上架。

  每次遇到只會照本宣科的老師站上講台授課,李天真就有一種身臨詐騙現場的感覺,台上在表演蹩腳的騙術,台下是不明真相的群眾。

  學校是一個偽裝成教育機構的商場,同學們是消費者。

  大學四年李天真唯一參與的商業實踐活動就是介紹了一個中學的學弟來跟自己上同一所大學,一年學費8500元,招生辦一次性返給他3500元提成。

  這位老實憨厚的學弟名叫張軍,是他高中足球隊的隊友,李天真在招生辦領到提成的那天打電話給張軍說要請他下館子,江城的飯館隨便挑,張軍思考了兩分鐘挑了肯德基全家桶。

  李天真原本以為張軍會找家高檔餐廳吃個千二八百,趁機宰自己一頓,沒想到這廝如此善良。他頓感這三千五百塊拿著有些燙手,便分了兩千給張軍。

  幾年大學生活,張軍都是李天真忠實的跟班,李天真帶著這個可愛的小伙子泡網吧、踢足球………

  快畢業那段時間李天真開始嘗試著投簡歷找工作,他穿梭於各種招聘會,飽嘗白眼和拒絕的滋味,這突兀的轉變讓他萬分惆悵。

  四年大學生活就像一個長長的夢,夢醒後才明白不是他上大學,是大學上他。

  因為求職四處碰壁的李天真有些氣餒,曾回家躺了兩個月,整日在家吃了睡睡了吃,沉迷於網路遊戲,黑白顛倒,不問世事。

  直到被父親砸了電腦趕出家門,他又才投入到社會的懷抱,開始一本正經的找起工作來。

  身無一技之長,又無工作經驗,找來找去肯要他的都是些不入流的草台班子,好不容易才混進一家全國知名企業:「金梨手機。」

  雖說只是江城分公司的一名基層員工,但這已經是他當下能夠得上的天花板了。

  他分外珍惜如今這份工作,得知HR今天要約談自己,平時不修邊幅的他竭盡所能地想把自己打扮得神氣一些。

  此刻,他正西裝筆挺地站在鏡子前看著精神抖擻的自己,眼神里滿是憧憬。


  李天真習慣性地伸手推了推鼻樑上那副800度的近視眼鏡,滿意地笑笑。

  臨出門時還不忘拿合租室友的鞋油把皮鞋刷得跟頭髮一樣油光水亮。

  他在城中村租住的房子離公司很近,上班只需要步行十分鐘就能到,不用跟著人流去擠公交車。

  出租屋樓下逼仄的馬路邊有很多賣早點的游攤,包子油條湯圓,小面燒餅饅頭……

  經濟實惠,好吃不貴。

  李天真隨手買了兩個包子邊走邊啃,狼吞虎咽步履匆匆的樣子跟這身西裝革履的精英打扮有些不符。

  江城是西南重鎮,背山面江,整座城市依山而建,地勢陡峭,山高路不平。

  這城中村建於城市主幹道旁的一片坡地之上,十幾棟七八層高的老舊板樓夾雜著少許自建房把這小山坡占得滿滿當當,一條蜿蜒曲折的窄道穿過這些破舊建築連通山下的大馬路。

  李天真每天便由這條僅僅能容一輛車通過的單行道下山去上班。

  江城氣候濕潤,常年霧氣沉沉,雨水頗多,梅雨季節,坑窪不平的路面很容易積水。

  每當車輛駛過,狹窄的道路無處可避,車胎濺起污黑的髒水便會在行人褲腿上留下痕跡。

  李天真自從租住在這裡之後就特別討厭陰雨天氣。

  多年前,他翹課去網吧玩《傳奇》的時候一定想不到許多年後的自己會在陰雨連綿的日子強忍著難受,高一腳低一腳地淌過這條坑窪不平的水泥路去搵食。

  否則,他也不會給遊戲ID取名為:「小樓一夜聽風雨」了。

  夜聽風雨的浪漫只存在於彼時的想像中,而此時的打工人卻不得不面對現實的淒風苦雨。

  有時為了避過腳下較深的水凼,要停下來擇路,稍有遲疑,背後便會傳來汽車喇叭無禮的催促聲。

  有些暴脾氣的路人本就煩躁不安,面對挑釁立馬還之以破口大罵,如若遇上脾氣更加暴躁的司機,便會從駕駛室探出頭來對罵,局面很快就會演化為一場針鋒相對的罵戰。

  他們把對生活的不滿全都寫在臉上,惡劣的生存環境導致他們總是喜歡用互相傷害的方式來奪回一點點人權。

  在他們的認知里,這時候憤怒的程度往往與個人尊嚴呈正相關性。

  為了達到擊潰對方心理防線的目的,交戰雙方總是熱衷於圍繞身體的某個特定器官窮盡想像地編織語言。

  他們遣詞造句充滿了民俗趣味,張口閉口間仿佛在向大家普及一個勞動人民普遍掌握的語言學常識:人類生殖系統的器官名稱既可以是名詞也可以是形容詞。

  在整個交戰過程中,無論是他們的父母至親還是祖宗十八代,無一例外都會受到真摯而熱烈地問候。

  每次戰端一開,便有好事者圍上來瞧稀奇,原本就擁擠的道路瞬間便堵上了。

  也許吃瓜的熱情會暫時緩解他們生活中的疲憊吧,對大多數人來說,大概沒有比看他人出醜更具性價比的精神享受了。

  直到交戰雙方情緒發泄得差不多了,才會在好心人的勸說下草草收場,而那些勸架的好心人大多是被堵在後面著急趕路的司機。

  當然從罵戰升級到動手打架的也有,但絕大多數人還是君子,畢竟法治社會,打輸住院打贏坐牢。

  起初,李天真也是樂於看熱鬧的,後來工作越換越勤,錢包越來越癟,他便沒了這個興致。

  無論戰況多麼激烈,他都少有駐足,只顧埋頭趕路。

  他從圍觀的人群中穿身而過,只想快點結束這一段異常聒噪又泥濘不堪的路程。

  今天沒有下雨,太陽很大,好像在暗示李天真終於可以踏上充滿希望的康莊大道了。

  他在心裡默默盤算,只要同HR談完話,就可以跟公司簽訂正式勞動合同,至少是底薪三千+提成的待遇。還住什麼城中村呢?公司隔壁那棟洋氣的單身公寓,一室一廳也才600塊一個月嘛!

  待到工作上干出一番成績,年底回家就可以在一向輕看自己的父親面前挺直腰板說話,讓疼愛自己的媽媽揚眉吐氣,有力的反擊嚴父慈母多敗兒的謬論。

  想到這,李天真暗自心喜,加快了向公司前進的步伐。

  三小時後。

  李天真一臉沮喪地走出金梨公司所在的那棟寫字樓,他佝僂著腰,手裡抱著一個四四方方的紙箱,裡面放著他的公文包和一些雜物。


  他又一次被淘汰了,轉正只是他一廂情願地臆想。

  HR除了一些禮節性的搪塞之詞甚至都不願告訴他為什麼沒通過試用期考核。

  他本想尋根究底死個明白,但他從HR變幻的表情里看出了毫不掩飾的不耐煩,只好打消了這個念頭。

  求職之路如此坎坷,他又一次陷入了自我懷疑的情緒里。

  李天真把手中的箱子重重地扔在路邊的花壇上,來到公交站台旁的報刊亭。

  「老闆,五塊錢的朝天門。」

  報刊亭里的禿頭大叔半靠在竹製躺椅上閉目養神,聽見李天真的話頭也沒抬,伸手從身旁的玻璃櫃裡拿了煙遞出來。

  李天真接煙時手一哆嗦將幾份江城日報碰掉在地上,他趕緊跟老闆說了聲對不起,彎腰去撿地上的報紙時,赫然看見頁眉上的老黃曆印著一排黑色小字。

  二零一二年農曆三月初四,忌:諸事不宜。

  他愣了一愣,將報紙撿起來放好,從兜里掏出五元錢付給老闆,再次說了聲對不起。

  禿頭大叔沒開腔,面無表情地接過李天真手上的票子扔進一個鏽跡斑斑的鐵盒子裡,繼續躺下打瞌睡。

  車馬喧鬧,人來人往仿佛都與他無關,這小小的報刊亭就像一個堅固的堡壘,他是堡壘里的王。

  李天真不禁對這個大腹便便的中年禿子生出幾分羨慕來,羨慕他不用為了一日三餐疲於奔命。

  李天真轉身點上香菸深一口淺一口地吸著,一臉茫然地佇立在十字街頭,頭頂是正午的烈陽,眼前是看不清的遠方。

  抽完一根煙他又點了一根,又細又密的汗珠從額頭沁出來,他用手背揩了揩前額,仰頭望向天空,陽光有些刺眼。

  他立在那裡一動不動,一連抽了三根煙,突然感到頭暈目眩,體力不支。

  李天真扔掉手中的菸頭,一屁股坐在地上,掏出手機打給好兄弟馬忠。

  「天真吾兒,何事致電為父?」電話接通後傳來馬忠那賤賤的聲音。

  「嗯…唔……嗯……唔……」李天真還沒從失落的情緒里緩過勁兒來,嘴裡含糊不清。

  「我草!你唔個錘子唔啦,怎麼回事?」

  李天真沉默了半分鐘才緩緩說道:「我又被炒了。」

  「嗨!多大個事兒,我還以為你卵子被割了呢!晚上來我這兒,吃飯喝酒三溫暖,哥哥給你安排上,明天起床又是一條好漢!」

  「去你M的,你卵子才被割了呢!」

  「哈哈…狗日的還知道犟嘴就說明沒事兒,兄弟!求職如求愛,被拒絕多了就習慣了!穩住莫慌,來我這邊享受享受再繼續追夢。」

  馬忠比李天真年長兩歲,從小就是個不安分的主,逗貓惹狗,拉幫結派,父親早逝母親有些慣著他,剛上大一就因為參與同社會人士的打架鬥毆事件被學校開除,後來親眼目睹死黨突遭意外橫死街頭才幡然醒悟,在家裡的資助下干起正經買賣來,靠在大學城經營一家網吧維持生活。李天真和他是髮小,上學那會兒被欺負都是馬忠幫他出頭,每次李天真心情不好的時候都會去他那裡耍上兩天。

  「追個毛!夢碎了,這次打算到你那長住,我去把合租房退了,你下午開車過來幫我把行李拉過去。」

  「早該換個地方住了,老子就說你那破逼地方風水不行,你TM還不信,收拾好東西等著,哥哥我吃了晌午就來接你!」

章節目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