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三章. 暴亡和旅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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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米哈伊爾幾乎是頭朝下栽了下去,他想讓自己再撐一下,但失血和過度用力耗幹了他最後的一點神智。他那魁梧的對手情況就更糟糕一點。這頭巨熊的腦袋裡正對著右眼後面有一個瘤子,裡面淤堵著一塊已經凝固的污血,這個瘤抵在它腦子側面的一根血管旁邊,把這根血管磨得不堪重負。熊被這種來自顱骨內部的痛苦折磨得發狠,此時對人的狂暴襲擊也多少是來源於這種病痛。

  在那個時代不管是熊還是人對這樣一種疾病都不甚了解,米哈伊爾奮全身力氣揮出去的一棍平常無法對這樣的巨獸造成決定性的傷害,在這一刻卻幸運地衝破了那個脆弱的淤積,衝破了它薄薄的、扭曲的血管,釋放了久受拘縛的血液。熊有極其澎湃的心臟,一下就把血猛地泵去了不該去的地方,鮮血裹挾著污物充塞了它顱骨的側面,窒息和昏迷同時襲來。這就是一個致命的打擊了,熊還沒來得及感到疼痛就也失去了自控,像山一樣倒了下去。也就是說,米哈伊爾抄著那柄兇器想要再戳向薄弱之處的動作完全是多餘的,這頭巨獸已經不可逆轉地死掉了。

  米哈伊爾沒有親眼見證這一幕,他昏了過去,溫度在快速地離開他的身體。這突然的偃旗息鼓過去了快五分鐘,彼得羅第一個撲了上來。他蹬向熊的肩頸,熊紋絲不動,既沒有自己動起來,也沒有被踹得動彈。

  彼得羅提起獵刀,想用它劃開熊的側頸,但沒能划進去。他扳過熊的腦袋,只能勉強挪動這碩大的頭顱。隨著這種挪動,黑色黏稠的血緩緩地滲了出來,而熊的口鼻中已經沒有呼吸。這種毫無生命氣息的景象讓彼得羅意識到巨獸已死,危機已經結束。他放棄了撥弄或是再次殺死它的動作,轉而注意到旁邊也撲倒在地上的年輕人。

  他沒有死,臉跌在地上,呼吸帶來的起伏很明顯。彼得羅趕緊上去扶起他的腦袋,防止他被濕泥和雪水溺死。米哈伊爾仍然脫力癱軟,被翻過來後他就躺在地上深深地喘,每一次喘氣都帶起一陣金屬摩擦的呼嘯。人的肺竟然能摩擦出這樣的聲音。「他傷得很重」,說話的是彼得羅的兄弟,加甫的父親。他帶著盧佳在整個村子最恐慌的時候找到了他的哥哥。

  這三個人把米哈伊爾小心地抬到被火照亮的地方,這樣盧佳能看清楚他受了什麼樣的傷。最大的一個傷口順著左肩劃到腹部,熊的爪子很鋒利,傷口沒有敞開。應該沒有劃破心包,否則血不會只是流出來,受傷者也不可能還有呼吸。

  「我可以試著處理一下他,其他的就得看神的意志了。」

  很難講盧佳和米哈伊爾誰的臉更白一點,盧佳要來了一把快刀,用火烤了又烤,然後猛地把它貼在傷口上。米哈伊爾沒有醒,但是抽搐了一下。盧佳再用雪一遍遍地擦洗傷口,直到血不再洶湧地往外流。

  盧佳轉身去討乾淨的衣服來給米哈伊爾包裹。查德利諾兄弟中年紀小的那個叫加利亞的,驚異於他在路上撿到的這個勞苦的人居然還有行醫的手藝。

  「我會伺候牲口,老爺,您的村子裡也有人能做這個。這只是把他從外麵糊起來了,後面只能聽天由命。」

  彼得羅去指揮著村子裡的人想辦法把熊拖走,也要把死者好好地收斂起來。加利亞和盧佳把米哈伊爾抬進附近的屋子。

  盧佳把加利亞送出門去,他回過頭來,看到米哈伊爾正盯著他。他嚇了一大跳,米哈伊爾盡力擠出一個微笑,這個擠出來的微笑讓盧佳安定了下來。米哈伊爾嘶啞地說出幾個字,盧佳三兩步挪到他身邊,俯身過去想再聽一遍,米哈伊爾用盡力氣又迸出幾個字,總算是又昏過去了。

  「留在這。」

  盧佳一屁股坐到他旁邊,他的汗也虛弱地流了下來。在這樣一個夜晚之後,所有人都需要好好地休息一下。

  雲慢慢退去了,月光照進木屋。米哈伊爾的呼吸平順多了,不再發出那種嚇人的鳴聲。盧佳開始對著昏過去的同伴絮絮叨叨地講起話來,像是要盡力驅散他們被風雪吹散之後他一個人吞下的恐慌和孤獨。

  索萬的鎮務官阿列克謝聽到查德利諾村被熊襲擊的消息,決定自己趕去一趟。不僅因為從消息里得知村子死傷慘重,還因為襲擊發生時掌管半個省貢稅的大官艾拉克特別不巧地就在這個村子裡,更是因為他聽說查德利諾家的那個彼得羅已經把這場危機給擺平了。總之他產生了一種公私之心混合的好奇,他帶上了一個小小的三人隊伍:他的僕人,一位平日也充當醫生的教士,一位經驗豐富的毛皮匠(同時也是從查德利諾村到索萬來的送信人)。他想著快去快回,沒有帶貴族或是士兵。

  乘著雪橇的一行人在靜河邊上停住,沒有人說話。過了河就是查德利諾莊園,阿列克謝上次到查德利諾莊園還是上任之前,那時他路過這個村子,受到了加利亞的款待。因為隔著河,索萬和查德利諾的人員來往並不如物物交易般頻繁。每季的貴族會議,彼得羅都代表查德利諾家準時出現在索萬,往往是到得最早的,但除此之外幾乎從不和阿列克謝打交道。阿列克謝對這個村子並不感冒,他們上繳的糧食總是摻著不少次品,說話也狡猾,十足的渾帳做派。但是鎮務官並不為難他們,準確地說,他不為難任何一個轄下的小莊園主。年景不佳,他無意攤派過重的徭賦,為此他的收入較一般的鎮務官要低許多。在羅克賽蘭這片土地上,有能耐多搜刮出稅金的人自然有資格享受這些收成,但阿列克謝對此向來興趣寥寥。


  唯有一次他飲了些酒後和遠道而來的友人吐露了真言。年景終歸沒有差到連他這種有個一官半職的人都要挨餓的地步,而除了生活所需的東西之外,在索萬這樣一個小小的鎮子上,錢能買來的東西無法為他贏得更多的尊敬。

  哦,尊敬。友人想了想,這倒是他的心裡話了。一直以來他顯得沒有年輕時那麼快活,是因為無法得到與他的期望所符合的敬意嗎?

  「不,他們很尊敬我,但這與我想要的相差甚遠。索萬的人們也很尊敬我的父親和叔叔,從上到下都是如此。我對此有別的想法並非是因為我認為他們不值得尊敬,而是因為所有的這些尊敬都是衝著我的姓氏來的,我擁有這個姓氏,但它得到的尊敬不完全屬於我。」

  短暫的沉默之後,友人在嘗試著理解這種彎彎繞繞的醉話,而阿列克謝繼續說。

  「我家裡的人世世代代做的都是差不多的工作,稱量糧食和錢幣,講和矛盾,宣教,為人擬約、寫信,算帳,為修道院抄書,一直到我父親開始做一個小小的長官,意味著除了做所有這些事以外還要把一百根線從同一個針眼裡穿過去,還不能把它們繞到一塊。我所有的工作都無法證明我自己作為一個人到底有什麼不同,你明白這種意思嗎?我的父親教我識字時曾經告訴我,識字的人能做的工作有一種靈光和火焰,識字的人和那些賣力氣、賣腿腳的人有根本的不同。這是我這麼多年也無法理解的。所有的工匠歸根結底都是用某種方式熟悉地使用自己的手指和腿腳,把一塊鐵熟練地鍛好,把一塊石頭準確地雕出形狀。可是我所做的事和這些依賴熟練就能做的事情有什麼區別呢?我同樣在按著已經有的辦法重複著自己已經再熟悉不過的事。不瞞你說,我有一次在送冬節上喝了個大醉,風吹過來我幾乎不記得自己到底做了些什麼,但是第二天我發現自己把所有的帳目都理得清清楚楚,那些字都是我自己寫下來的。我的意思是,這和一個半輩子都在海上的水手,他即使喝得忘了自己是誰仍然能把船開回港有什麼區別呢?」

  「嗨,兄弟,你當初也許就該去侍奉神,你能成為一個特別好的演講家。」

  「我在修道院裡待過十幾年,哎,不說也罷。我想成為一個值得被尊敬的人,人們尊敬我那『有靈光和火焰的工作』,當然也尊敬我這點可憐的權力,但我自己知道這些東西都是用鹽雕的飾物,隨時會被雨水溶化。你知道鎮務官里有幾個能撐得過十年嗎?我知道的只有一個,就是我的叔叔,他幾乎把自己做成了一台只能走直線的馬車。」

  「兄弟,你想得太多了,這簡直是種病,治你這種病最好的藥就是家庭生活,你知道嗎?單身漢的生活雖然快樂,但終歸不長久,而且像你這樣的人足可以娶一個身份和樣貌都好的女人。」

  阿列克謝歪著頭看著他的朋友,露出了一個帶點嘲弄的笑容,結束了這場對話。

  現在,阿列克謝的腳下一點一點地在靜河冰凍的河面上挪動,腦袋裡不斷地想起這些混亂的回憶,在這些回憶里他曾經毫無保留地吐露過自己。他經常把回憶拿出來反芻,這是他謹慎地對待過去生活的方式。阿列克謝很清楚這些過往的經歷疊床架屋地構成了他現在的靈魂,因此他把這些回憶打掃得清清楚楚,不肯讓它們面目模糊。

  靜河的封凍看不出深淺,他們小心翼翼地敲著冰面前進。一聲雷聲傳來,然後阿列克謝意識到這聲音是從腳下傳來的,不是雷聲,而是腳下的冰因為天氣回暖互相擠壓後崩裂發出的聲音。來自腳下的雷聲剛剛過去,他就眼見著淡青色的冰上出現了一條遊走的蛇一般的白色凸起裂痕,阿列克謝往冰面上一趴,把走在他前面的教士的腳脖子猛地一拽。冰面打滑,這一拽就把這位教士也帶趴倒了。他顧不及更遠的人了,因為裂縫已經近在眼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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