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六章 王辛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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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個中午的工夫,從學堂到外頭的街上,再到郭純家,從郭純家出來,再到趕往到學堂的路上,包國維覺得自己仿佛數次穿梭在不同的世界中。

  這一路上見到的場景實在不美觀,竟有不少小孩穿著兜襠布在外頭轉悠。

  偷東西的人變多了:不偷錢,不偷吃的,開始偷衣裳,拿剪子趁人不注意,瞧瞧劃破別人的衣服,弄些布料帶走。

  ……

  城西大道,道路寬敞,兩旁側立著種種高樹:紅葉、黃葉、綠葉的。

  秋風疾勁,落葉飄舞,微弱的太陽被遮天蔽日的樹冠給隱了去,有些暮氣沉沉的。

  黃包車夫王侉子穿著薄布短衫,在行人有些稀疏的大道上賣力地拉著那輛洋車,哼哧哼哧的穿著粗氣。

  身上雖流了汗,但他心頭有些暢快:雖仗著年輕,有把子力氣當了一流的洋車夫,但資歷畢竟不夠,又和管事的沒有關係,總挑不到好活。

  但這回,有個戴帽子的老男人親自點了他,叫拉兩學生到城西,往新式學堂走。

  這地兒他可少來,看到這路上穿著華貴衣裝的學生們,王侉子有些激動——雖然總和那群張口閉口「他媽的」的老車夫混在一塊,但王侉子也總想沾點文氣兒。

  最要緊的是給自己取個好名字,不要讓人叫侉子了,但找先生要起是要花錢的——這錢花的忒冤枉。

  王侉子賣力的拉著車,四平八穩的,為的是讓後頭坐著的那倆學生能舒坦些,車軲轆攆在紅楓黃綠葉上,規律的發出咔嚓咔嚓的響。

  豎起耳朵,為了聽清路上的學生們聊天,年輕的車夫放慢了些速度,期望能聽到個好詞彙,好作為自己的名兒。

  「東……」

  一個男聲傳來,第一個字兒是東,王侉子一眼就相中了這個字,決定給自己的名字裡帶個東:王東什麼的,好聽。

  「東洋的洋子衣鋪新進了冬衣,我預備多購置幾件。」

  待聽清那聲音說的是什麼,王侉子搖了搖頭,不成,不成。

  「城西有不少英國鋪子,西裝也有冬裝,不如去那兒買。」

  「要我說,其實穿件厚些的羊毛衫就夠了,太多冬衣又厚又大,穿著不舒服。」

  「有道理。」

  「……」

  ……

  王侉子聽了一會兒,學生們大多也都談論著有關冬裝的事,也有談論自己家中添了個新火爐,沐浴時要時刻燒上熱水之類的。

  然而王侉子覺得這些人談的和自己的生活差的太遠了,實在不搭:多少個冬天來,自己都是靠著一件短衫活著的,在冬天,要和其他人相擁著入睡,叫作「抱團取暖」。

  論起冬天的寒冷,王侉子早已習慣了,但他總有件忘不掉的事:三年前的冬天,一覺醒來,發現懷裡的睡覺搭子已經凍死了。

  當然,忘不掉的,還有一件趣事。

  有個冬天,很冷,特別冷,凍死了不少人,那時自己還不大,兵荒馬亂的到處打仗,獨自逃難的時候進過一間隱蔽又破舊的茅屋取暖,裡頭積聚了不少人。

  人多了,就暖和,但人多了,就容易生病。

  起初有個人咳嗽,夜裡滿屋子的人都睡不著,大家把他趕了出去,但未過幾天滿屋子大半都在咳嗽,還要發熱、流鼻涕。

  王侉子僥倖逃過一劫:這病仿佛對他不起效用。

  前不著村,後不著店的,沒人敢冒著寒風離開這座小屋。有不少人很快就病死,衣服被扒了,晾在外頭吹一天後就穿在年輕力壯的小伙身上。

  後來有個死了孩子的老男人,當著眾人的面拍著胸膛,說自己找到了能在冬天禦寒的法子:

  找個鏟子,到外頭,找個地兒把自己給埋下去,把土給填上,這就算蓋了一層大被子了,蓋得土嘛,捂一捂就熱了!

  大家嘲笑那人是瘋了,可王侉子覺得那人是真的瘋了,他起夜時看到老男人在夜裡頭獨自走了出去,再也沒有回來。

  「咔嚓咔嚓。」

  車軲轆碾碎地上的葉堆,到了楓葉地兒了,一個個枯黃的葉子發出支離破碎的聲音,將車夫的思緒拉了回來。

  王侉子又在路上聽了好幾個學生聊的天:沒聽出什麼好詞彙,都作不了名字。

  於是他低著頭,仔細觀察地面,分辨著令人眼花繚亂的葉堆,看看地上頭有沒有學生們遺落在地上的現金。


  撿錢是黃包車夫的一大收入來源,總在城裡到處逛,走路多,自然能三天兩頭撿到些銅板。

  倘能日積月累,一年下來,多掙幾天的嚼穀也不是什麼難事。

  若是能撿到一個銅板,也能為以後多些保障,撿到一毛錢,便可以做個美夢,撿到一塊錢,便是要向祖宗牌位磕頭的大喜事了,不過王侉子覺得自己未必還能找到祖宗的牌位。

  ……

  「包國維,你真的只抹了司丹康?就變成這樣了?」

  坐在黃包車上,郭純盯著旁邊那人的臉,仍有些震驚於包國維面貌的變化:怎麼抹了點司丹康就這麼俊了?真沒有搽點雪花膏之類的東西?

  「是的,就抹了點兒司丹康,其他啥也沒動。」

  包國維摸了摸自己的頭髮:光滑柔順,即便是在秋風吹動之中,髮型亦不產生絲毫凌亂。

  真不愧是頭油之王司丹康。

  郭純仔細看了看包國維的臉:確實沒變,只是前邊的頭髮豎了起來,把原先的圓臉襯得像鵝蛋臉,但卻順眼了不少。

  接近新學門口,路上有府兵招了招手,意思是車不能再過了。

  黃包車夫又緩又穩的放下車把,轉頭用手擦了擦汗,衝著包國維笑了笑。

  「到了。」

  大抵是抹了司丹康後氣質提升的緣故,在車夫眼裡頭包國維明顯要比郭純貴氣些。

  包國維下意識的沖他點了點頭,看到車夫氣喘吁吁地樣子:渾身冒著汗,蒸騰著往上冒氣兒,一看人就讓覺得熱,可這車夫又穿著一件又薄又短的短衫兒,冰冷的秋風一刮,帶走身上蒸騰出來的汗液,一看就讓人覺著冷。

  「辛苦。」

  「什麼?」

  王侉子疑是自己聽錯了,他走南闖北過,學過不少詞彙,黑話,被誇過,被罵過,但這輩子,還從沒有人對他說過這個詞兒。

  「辛苦。」

  王侉子這回聽清了眼前這人說的是什麼。

  他這回聽到了個適合自己的詞彙,而且還是個穿著洋裝的學生,還是個才子兒,是個文曲星說的!

  這回,年輕的車夫下了決心,給自己起名叫「辛苦」,往後便叫「王辛苦」。

  拎起黃包車把,王侉子,現在叫王辛苦,踏上了往車行走的路,他的雙腿愈發有勁,渾身上下仿佛有使不完的力氣,起初是小跑,後竟變成了飛奔。

  王辛苦得了新名字,給自己編了個順口溜,用力的低聲喊著:

  「我說王辛苦,你不辛苦!狀元才子把你誇,王辛苦!你不辛苦!年輕力壯正當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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