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洞頻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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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開過這樣一個玩笑,相對於學生,教師所處的位置便是統治階層。當自己足以影響和支使別人,就會習慣於透過行為去解析,以年齡與閱歷蔽覆,強施感受,強下定義,於是會不由自主忽略個體,甚至潛意識裡強行要求他們的行為必須符合自己的邏輯。

  一直想問問孩子們,在他們眼裡,我算不算一個好老師。往往和孩子們聊天,話到了嘴邊卻失去問出口的勇氣,怕孩子們為難,怕他們迴避,更怕聽得的答覆會讓自己失望難過。其實心裡清楚,在我短暫的三年教師生涯中,說是毀譽參半並不為過。

  一、

  8月初的時候,王朝發第一個打來電話,說他被甘政法公安偵查專業錄取。並不意外,我們共同等待的結果。可時間退回三年以前,他以0.1分之差被華池一中拒之門外,高二到華一借讀,高二後期考取全班第一併在全校師生大會上介紹經驗,讓我覺得這個孩子的經歷太戲劇了些,對他產生的影響是正面抑或負面,還不好說。

  那真是一個我一開始打心眼裡喜歡的孩子,偶爾在課堂上壯著膽子跟我小小放肆,在走廊里遇到我時卻總縮著脖子順著牆角溜掉,調皮,聰慧,總想引人矚目卻頻頻流露膽怯,讓我活脫脫看見一個十一年前的自己。

  初見相契未必能夠最終善了,後來我當他無可救藥。

  我委任他為我的語文課代表,給他多於別的孩子的關愛,送他小禮物,一遍一遍鼓勵。他的字很差——固然我也好不到哪兒去——我一遍遍糾正,借給他字帖。他的馬虎大意、不求上進以及根深蒂固的惰性在一點點消磨我的耐性。終於在某個晚自習結束後,我面對他一塌糊塗潦草了事的作業怒不可遏,站在講台上叫他上來,他戰戰兢兢地站在我面前,我居高臨下一腳將他踹倒在桌腳……

  孩子們的情感是從來不加掩飾的。他一如既往地親近我,會和我說很多他們孩子間的事,為我畫了一幅長長的山水;某個晚上敲門進來說老師我夢到你了,然而拙於表達,於是深深一躬然後離開;09年因為奶奶離世的緣故我一直沉默寡言,某天在桌上意外發現一張紙條,大意是:老師我不知道發生了什麼,可是我們都希望你每天開開心心……那樣歪歪扭扭的字體,以前看到我都會眉頭皺起,唯獨那次笑了笑。

  我只記得這麼多了,不是他做得太少,而是我已經開始忽略他了。無論他做多少,我看不到了。

  很久之後有同事告訴我,我踹他一腳的那個夜晚,他一個人在校門外傻愣愣站了好久——我不知道他是不是哭了,但一定是,傷心了。同事擔心出事,將他送回家。第二天他早早來到同事房間,請求千萬不要讓我知道。直到現在我仍不懂他的用意,可至少有一點我能明白,他沒有怨恨,而是在盡力維護,一個他仍舊尊敬的老師。

  可是我覺得在他身上看不到希望,我免除了他的課代表職務,收斂了笑容,很少再去看他。我有了更聰明、更聽話,成績更好的孩子。他被取代,在我的視野里越來越邊緣化。

  初三第一學期,我和他還談過一次話,他告訴我孩子們對我的一些負面評價。我感覺到他對我有了不淺的隔閡,他在躲避什麼,我對他來說不再是知無不言言無不盡的那個人了。

  畢業前夕,待拆的舊宿舍玻璃被人砸掉,有學生私下告訴我,是王朝發乾的,同時也耳聞他的其他頑劣行徑,近乎天不怕地不怕無人可以管教。當時心裡微微嘆口氣,這個孩子,自己終歸還是看走眼了。

  很快就是畢業典禮,在典禮之前我已經知道會發生什麼。校長的開場白,學生唱歌,各課老師臨別贈言之後便是自由狂歡。孩子們和老師頻頻碰杯之際,我注意到他走了上來,手裡拿著禮物,來到我旁邊,向他的班主任遞交,說:楊老師,一直很感激你……我面無表情地聽著每一字句,我太清楚,他是做給我看的,這就是孩子給我的報復。

  誰對誰失望都已不重要了。就如當初不甚明了這個孩子為什麼對我懷有更多的仰慕與信任一樣,我也不明白這樣極端的不忿究竟是因為什麼。

  無聲的硝煙之外,也免不了更露骨的表現。和我親厚的孩子在空間裡說起我,評論里有名為等風閣的人表達對我的不屑。我知道這個網名是誰的,他曾經寫過一篇同名的作文,這一明目張胆的挑釁激怒了我。我找出他送我的畫,想退回他曾經的滿滿心意。然而看見畫上的山水、楊柳、石橋,筆法稚嫩卻情意真摯,還有畫軸里滾出的一張紙條,上面歪歪扭扭地寫著:老師,我喜歡你……我黯然收起畫軸,放回抽屜。

  過了一些時日,應該是他上職中前後吧。某天有名為等風閣的陌生人申請加我為好友。他留言說還是加了我,心裡很彆扭,他也不知道喜歡我還是不喜歡我。我回覆說,也許老師曾經忽略過一些東西,可是你並不明白,誰為你盡的心力最多……


  斷斷續續聽到他的一些消息,很刻苦很努力,一改當初的散漫與不求上進,有孩子說他已成為華一的一個傳奇。某天他給我留言,說老師你知道為什麼我一直不肯來見你……我當然知道,他想證明給我一些東西,這一面對他來說鄭重其事。他說,老師,這兩年我成熟了許多,我不是忘恩負義的人……

  高考成績出來後他給我打了電話,說老師我下午想過來看看你。記得成績好像高出本科線十幾二十分。帶他和另一個孩子吃飯的時候我問起他為什麼會發生這麼大的轉變。他說起初三畢業後在外面打工,辛辛苦苦賺了三千塊錢,可是遭遇了一些不公,父母悲哀絕望的眼神……社會風氣如此,脫離了年少時的義憤,現在的我不敢多加置喙。對一個當時還未成年的孩子,這樣的殘酷現實固然會產生激勵效應,可會不會同時產生病態的報復心理?我忽略了一個孩子的敬愛,為此痛悔了這麼些年,而別人忽略的,是一個草芥家庭渺小的希望,那種被忽略對這個家庭來說,近乎滅頂。

  第二天,時隔多年之後,我再次做了家訪,去了他和母親在教育路巷租住的地方。他母親跟我說如果不是家裡實在無暇管教,他本不該走得這麼艱辛,在他初二初三的時候,他的母親終於臥床不起,他父親在外打工,幾個哥哥都已分家。每個周五他回家進門放下書包就得做飯餵豬,家裡的地都是他犁的,莊稼也得他收,到了周天飯都來不及吃就匆匆趕去上學,幾乎無人過問他的學業。這樣的放任與家庭負荷,過早加諸在一個十四五歲的孩子身上,而身為任課老師我一無所知,看到的只是他的逆反與頑劣不經,於是一味橫加指責。

  回到家中,我再次取出他送我的畫與紙條,細細看了一遍,突然想起那年,他為維護我和說我不好的同學吵得面紅耳赤,自己怎麼就忘了?

  這樣的虧欠與愧疚。

  二、

  若一個人肯當你的面哭,至少證明,你對他而言是與絕大多數人不一樣的,即便哭的是一個孩子。

  屢屢當著所有孩子的面說過,你們最擅長的,就是讓人失望。倘有一天,你發現自己全部的心思系在他們身上,你的喜怒哀樂被他們牽扯著,你會在意他們對你的親與疏,你會越來越覺得付出與回報不等。這樣的占有欲,終於導致你心理失衡愈演愈烈。

  所以那個晚自習,我當著一班所有孩子的面歷數對他們的種種失望,我對他們說,一個老師讓學生失去學習興趣,這個老師是在犯罪!可是如果學生讓老師失去興趣,是不是也在犯罪?話未說完我已控制不住眼淚,轉身走出教室,關門的時候,身後傳來全班低低的、壓抑的啜泣。

  當時的自己過於感性了,會不自覺地將一些小情緒擴大。後來分來了新的任課老師,校領導說我可以分出一個班的語文教學。我跟孩子們說起後,一班發出絕不遜於二班的挽留,可那時候,我已經做定了選擇。

  最不甘心的是文海成,外形陽光帥氣愛打籃球的高大男孩,成績也數一數二。上了高中之後,有同學戲稱他是高富帥。那幾天他整天跟在我身後喋喋不休,卻最終沒能改變結局。

  交付一班語文教學之後,我轉為帶二班語文和兩個班歷史。還是覺得放不下,有天中午進一班教室轉了轉。孩子們大都在低頭做題,沒有人出聲,而我終歸感覺有些尷尬。文海成趴在桌子上,下頷墊在手背上有些委屈地看著我,眼睛亮晶晶的。我喊他出來到無人處,問他怎麼了,他看了會兒我突然別過臉去,大滴的淚珠從眼眶滾落,恨恨說老師我知道我們做錯過,可是你不知道我們是怎麼彌補的……

  那一刻心裡真是疼了。

  和他關係一直很好,有時候他跑進我房間看NBA,在校園裡看見我就跑上來勾肩搭背。同樣是在畢業典禮之前,他和同學們吃了散夥飯喝了點兒酒,敲門找我聊天。說著說著突然哭出了聲,問我:老師你那時候為什麼不要我們……

  相比剛帶上他們時候自己都稚氣未脫,那時我已經沉穩了許多。安撫罷,看他擦乾眼淚出去,覺得房間裡極壓抑。心裡發狠,當初咬牙把兩個班的孩子都帶下來又如何?走出門是夏日午後的天空,屋檐遮住天光投在自己身上的微涼與陰翳。老校長站在苗圃邊收拾什麼,我走到他身邊嘆口氣說後悔了。

  上高中以後他一如既往地優秀,我去一中看過他,推開宿舍門時候他趴在上鋪看下鋪的同學下棋,帶我去的同學提醒他看誰來了,他抬頭看見我驚喜地喊一聲何老師,猛地從床上爬起然後跳下來,那樣的喜出望外。

  後來他考取了大連海事大學,臨行前說想來看我,最終卻未能成行。

  三、

  後來讀到一位老教師的勸箴,在與學生的接觸中,教師會對學生有不同程度的偏向,但是,切忌讓這種偏向表現出來。


  我從未能做到,這直接導致了孩子們對我從最初的親近,到後來對立情緒越來越嚴重。

  不同程度的偏愛,猶如冷暖色調的劃分。最偏愛的,無疑是戴曉娜和王瑞瑞,那是成績最好的兩個孩子,聰慧乖巧,文辭華麗。畢業前我背著學校帶她們去慶一中報名,親手送她們進入附近最好高中。

  似乎那時的我從來不懂得把握尺度,近乎溺愛。這樣的偏愛當然會引起其他孩子對我的不滿,她們也因此蒙受壓力。就如後來孩子們評價我陰晴不定一樣,我會視她們為掌上明珠,卻也會因她們在我的科目上不及其他科目盛怒,上升為情感比較。相比較王瑞瑞的性子更叛逆一些,在來自我的忽冷忽熱的對待下,在其他孩子的有色眼光下,或許也有家庭矛盾,以及當時我並不知曉很久以後她才告訴我的其他原因,選擇了轉校。當時我無疑是最難過的,我去另一所學校帶她回來,她答應了,臨走那一刻卻又變卦了。當她在我身邊低著頭猶豫躑躅的時候,我抬頭看見她的班門口,有個男生一直靠在門框上看我們。心裡突然一沉。

  或許是因為那年禽流感的爆發,也或許是因為她意識到自己的任性,一個月後她回到了學校,卻再不如以前愛說愛笑。回來不久,她和另外一個孩子留下假條偷跑回家。我唯一一次扇了她一個耳光。現在還記得她的眼神,她被打懵了,第一反應卻是驚恐地抬頭看我表情。我厲色告訴她,慎重與檢點,是女孩子最大的財富。

  我在懷疑她此去的原因。我叮囑負責收發的老師將她的信件送到我這裡,由我在上課時不動聲色地放到她眼前,這是我對她的警告!

  我認為她早戀了,我以教師的心態打壓處理,卻忘掉了自己也打學生年紀里走過,那樣的處理根本就是隔靴搔癢頭痛醫腳,反而由此激起她的情緒對抗,她對別人說再不喜歡作文了。那是我給她的最好的東西。我隱忍到期末考試結束正式跟她攤牌,問她那些信件的緣由,她矢口否認並摔門而出。

  再不會過問了。那夜我問她:你曾說,你當我是你的父親一樣。那麼,你現在,還當我是你的父親嗎?

  她說,不是!

  而我的意氣用事與感性處事,在參加工作後並未得到多少圓潤。

  期末成績出來後的教師會上,恰逢二班班主任患流感輸液。校長挨班級問前幾名同學的姓名和成績,好在成績單是我看過許多遍的,為免遺漏我匆匆在會議筆記背後記下前三名學生的姓名及成績。

  第一名,戴曉娜;第二名,王瑞瑞;第三名,王有軍。

  會議結束,我忘了帶走會議筆記。

  新學期開始,就有孩子告訴我,補課的初三學生撿到我的筆記,說上面寫著誰誰的名字,傳得沸沸揚揚。

  我查到了撿到筆記的兩個學生。我問他們,在撿到的筆記上,看到我會議筆記上女學生姓名有幾遍?一遍?兩遍?還是三遍?

  我隨手翻開桌上常用的一本筆記,將最後一頁翻開背麵攤在他們面前,說,你們肯定在那個筆記本上見到過這樣一個名字。

  兩個字的名字,有時候會以大寫的拼音首字母代替,Z開頭,最後一張上,十幾遍甚至幾十遍。再往前翻,還是同樣的名字或字母。

  放他們離開,我獨自枯坐許久。不知道當時是不是帶著略微悽慘的微笑,只是恍惚覺得耳邊雷聲滾滾,自己如同坐在一場大雨里,四野是烏雲淹沒的昏暗迷濛。

  還是怕些什麼,自此開始疏遠他們,笑容越來越少,因為實在找不到開心的理由。孩子們漸漸開始怕我,開始不敢接近,彼此距離越來越大,心理失衡感越重,我就越負氣。其實對他們關愛依舊,只是從孩子時候開始,我從來都是用賭氣表達在意的。我用自己近乎乖戾的方式愛著他們,卻不得不絕望地發現,與他們之間已經千瘡百孔。

  我覺得自己再也撐不下去了,我一心想逃離。他們初二畢業的暑假,我花大氣力到他校應聘。我想我是離開定了。那個假期的每個清晨,我都提著籃子上山采蘑菇,會想自己走了以後,還是忍不住掛念,回去看他們。那輛車是坐熟了的,售票員會問我回去幹什麼,我說,我想回去看看我的孩子們……每每念及此就淚盈滿眶。

  最終調離失敗,消息傳來的時候,我不知道該失落還是慰藉,就如同我不明白自己究竟是想走,還是想完完整整帶他們到畢業。

  日子一如既往,備課、上課、跟早讀、批改作業、閱作文、模擬考,經過兩年的磨礪課上得駕輕就熟,與大部分孩子的隔閡依舊。只是那年初冬初三年級的動員會上,坐在台上看見下面一張張親切熟悉的面孔,想起和他們曾經其樂融融,眼淚一層一層往外涌。我只能低頭裝作不停地擦眼鏡。


  接下來出乎我意料的是戴曉娜。我站在講台上提了一個問題,大家似乎很有興致,舉手的人很多。我突然發現她和她的男生同桌一個舉右手一個舉左手,那樣默契的舉動與默契的笑容,心裡突然驚了一下。

  教師當得久了,總有些杯弓蛇影,看見男女生走得過近就疑心早戀,對別的孩子或許只是警個醒,對成績優異的孩子卻擔心出一點差錯。為防患於未然,我即刻找到他們班主任讓儘快調整座位。我想他們班主任會迂迴處理,萬萬沒想到他比我想像中直接得多,叫兩個孩子到房間一通狠批。

  戴曉娜是哭著回到教室的,我只能跟著弭患。很快,她的質問信擺上了我的案頭,言辭情緒之激烈較當初王瑞瑞尤甚。在讀到那句「老師,我討厭你」之後,我頓覺心力交瘁。

  我回了一封信給她,述說對她的未來期望,學業之外注重個人特長能力的培養鍛鍊以及性格修養。有許多需要改掉的毛病以及需要注意的細節,只是以後老師不能再叮囑了。

  那個晚上,她在語文作業上寫了一首詩,題目叫做《悔》,第一句是「心情猶如滴在白紙上的藍色墨跡」,雖則意蘊簡約了些,卻帶有明顯的何氏印記。

  可是那個叫章偉的男生,自那以後見到我總會刻意矜持,保持距離。

  四、

  2011年元旦剛過,一場突如其來的疾病將我放倒在手術台上,我沒時間顧念他們的期末考,更別提為他們寒假補課。

  那場大病真是一場及時雨,否則我真不知該怎麼和他們繼續。躺在病床上的我接到公務員覆審及面試的通知,拖著病體赴省,接下來的一切順利得如同夢境。

  新學期開始,那是孩子們最後一個學期,而我只要進行了4月的政審就可以等待去新單位上班的通知了。

  這次是真的離開定了。我在講台上給孩子們安排完這一學期的課業進度,哪些環節需要重點複習。還是忍不住歡喜,笑著對他們說,可能老師不能陪你們到畢業了,你們要自己抓緊。

  台下異口同聲地問老師你要去哪,間有眼神惶急。

  相當於在鬼門關兜了一圈回來,以及終於能脫離這片苦海,心態上豁達了許多,再也懶得計較以往的齟齬,對課業也持盡心則已決不強求的態度,我近乎避嫌一般很少再進兩個班的教室,也幾乎再未和任何一個孩子聊過天,對他們的情況不聞不問。那時候已進入複習階段,大部分時候是他們做模擬卷,我背著手在教室桌巷裡一遍一遍踱步,很少說話。不上課的時候就一個人抱著籃球在操場上運球投籃,想起以前種種會笑著搖頭,心想那時候真是淺薄幼稚得可以。

  心裡卻不得不承認,自己終於感情豐沛到一無所有,他們於我,再也不如以前那麼重要了。因為心裡有了更多的期冀與嚮往,不會再拘泥於這個小圈子了。

  公務員錄取漫長得猶如在地球另一端,所以我終於安然無恙地將他們帶到了畢業。曾經以為離開時自己少不了會悲慟,其實沒有。也許是因為我也是離開的一份子。

  我在新單位上了班,仍與一些孩子保持聯絡,得知他們陸陸續續上學,或自謀出路。

  第二年初夏,王瑞瑞聯繫到我,那段時間她會把慶一中校園廣播裡播送的同校學生寫的美文用簡訊發給我,是一些極精緻卻經不起深味的東西,我會告訴她哪些可借鑑哪些不可取。然而有一天,她的簡訊來的有些意外,其實也是意料之中早晚的事。她說向同學們提起了我,同學們都很羨慕她有過那麼好的一個老師。她說,老師,我多想像過去一樣……

  我拋下手機,久久未做答覆。

  最後我還是做了回應,言語整飭平淡。任何一個老師都會那麼說。

  後來她到單位看過我兩次,每次我都送她出去,她雀躍著跟我提起以前很多我不知道的事。我驚訝地問她你們初高中生早戀的這麼多?她說老師我們這個年齡段都是黃昏戀了。

  我深深慚愧於自己只剩人鬼情未了的份兒了。

  戴曉娜如願考取了珍珠班,學費甚至部分生活費都無須家裡操持。有時候她會深夜裡用手機QQ跟我聊天。有天她問我:老師,你對我們還像以前那樣嗎?

  我笑著回答,肯定不一樣了啊,你們長大了嘛。老師就如一個舊車站,你們路過,記得,就夠了。

  事實上,我都不記得以前是怎樣對待他們了。

  14年8月,戴曉娜考取了陝師大,我給她爭取到助學金。王瑞瑞則意外落榜,記得剛進入喬中時,她是年級第一。那段時間她手機一直關機,我給她留了言,勸慰,以及鼓勵。


  後來她回華一重讀,打電話讓我幫她網購衡水金卷。送試卷的時候她站在教育路巷等我,我憐愛地摸摸她的頭,看見孩子羽絨服上有處髒了,用手搓了搓,搓不下來。

  我說,回去洗洗。

  五、

  其實不止他們。

  畢業後董曉燕給我發過一條很長的簡訊,表達了對我的感激,尊敬,以及結束那一句:老師,我恨你。

  一個印象中有些頑皮的小姑娘,愛唱歌,愛寫作。其實很關注,用心教過,可能不足夠吧。

  記得她給我寫過一篇說明書,裡面有這麼一句:老師,你笑了,可我卻哭了。嗯,我慣常的煽情倒是學了個十足。

  潘振霞,性子有些直有些二的小女生,愛好寫作,她的小男友也是我的學生,和我交情不錯。我答應過他們結婚那天,會去喝喜酒。

  衝動起來沒她不敢幹的事兒。初一時候就托別的孩子給我帶過話:老師,你是我最尊敬的老師!

  也是我最厭惡的老師!

  陳彥梅,初三往屆生,我只帶過她一年,來不及從基礎抓起教她作文怎麼寫了。據說升初中時也是學霸級別的人物。很溫暖的小姑娘,善解人意,為他人著想。

  畢業後接到陌生QQ的問候,得知是她後我表示了感謝,說老師只帶了你一年,所教有限,實在愧領敬意。她說:老師,我也不知道為什麼,可是所有的老師中,我還是覺得你最好。她還說,《卡珊德拉標記》,她一直記得。

  那是艾特瑪托夫的一本小說,因為涉及到意識形態問題,國內禁止翻譯與發行。我曾給孩子們提起過,希望某天哪個孩子翻譯過來,我想看看。

  幾乎不可能達成的願望,只是有孩子的這份心意,就夠了。

  賀維功,憨厚老實,頭髮間白。初中三年裡我幾乎沒聽他說過什麼話。有次我叫他到講台上面批作業,一生氣將他的作業本帶到了地上,他默默俯下身子撿起,當時我猶豫了一下。下午他將重做的作業拿給我批改,我說對不起,老師不是故意的。確實是一個勤苦如郭靖的孩子,我將他列為典型經常誇讚,到了初三,他一步一個腳印地進步,語文成績大概是所有科目中最好的。畢業後他和另一個孩子到單位來看我,我當時不在,回來後發現他們掛在門把手上的水果。後來他當了兵,經常跟我聊天,一身帥氣戎裝,再也不復當初那個木訥男孩。

  還有幾個讓我頗覺悔恨。

  劉旺斌,聰慧而倨傲,王朝發的髮小,卻對我毫不感冒。可能他是兩個班裡,唯一一個從頭到尾對我沒有絲毫好感的學生,質疑我的寫作教學能力,凡是我提出的一概不屑一顧。從他身上我明白了一個道理:敬服你的孩子,倘若做錯事你根本無須指責,因為你一個責備的眼神他都承受不起。不服你的孩子,你更是什麼都不必說,因為再正確的道理,從你的口中說出,對他來說也是錯的。

  有時候覺得他就是故意挑釁了。畢業前最後一次歷史模擬考,提早交卷的他到仍在做題的同學旁邊故意說答案,被我狠揍了一頓。其實放在其他任何一個孩子身上,我都一笑置之了。唯獨對他,我不得不承認有私憤成分,自己並沒有自己認為的那麼高尚。當我拽著他的耳朵把他拉到他的班主任面前,他垂首恭立那一刻我就明白自己犯了一個絕大的錯誤,那會是自己品行上的污點。後來每次去華一,我都會問起他,想見見他。高三畢業後學生聚會,我當著在場學生的面承認自己的過錯,請他原諒。

  章貴霄,直到如今我仍不知道這個孩子的去向。初一時候他寫過一封信給我,說:「老師,報名那天我媽媽帶我來,我媽媽說看你笑就知道你心腸很好,一定是一個好老師。我多希望你能帶我數學,我語文學不好……」典型的理科天才,文科殺手,我以為自己能改變他,也盡了相當的努力,直到某天語文早自習他在宿舍看物理。當時真氣瘋了,我將物理書狠狠摜在地上,指著他說這次期中考試,考到70分以上我什麼都不說,如果達不到,我把你從你的位置一直打到後地……他沒能達到,他不可能達到的,我言出必隨地將他狠揍了一通。在踢打的過程中,他的褲子險些滑落,那一刻我停手,開始後悔。這是自己為數不多的劣跡之一。第二學期,他轉學了,有學生告訴我,是因為我的緣故。孩子,你媽媽知道那個心腸很好的老師,曾經怎樣打過你嗎?這麼多年來,老師一直在懺悔……

  任佰明,高大而虛胖,那是一個很懂事很善良的孩子,只是因為小時候患有羊癲瘋,反應比其他孩子慢一些,成績全級墊底。因為成績差,他無法給老師們留下什麼好印象,老師的關注與愛護是他最缺少的東西。他曾跟一個比他瘦小很多的同學打架,氣急敗壞的我用笤帚抽過他,被他家長找上門來。我不知道是不是有這方面的原因,無形中對他是有一些輕看的。他們初二時候,有天課間我去教室問他一件事情,他趴在桌上寫著什麼,發現我到身邊慌忙收起,可是我在低頭那一瞬已經看見思想品德練習冊上的題目了:你最喜歡你的哪位老師?為什麼?


  他寫的是:我最喜歡我們語文老師,因為他特別善良。

  ……

  真是讓人無力,回到房間,我汗出如漿。

  六、

  其實有很多快樂的時候。

  我寫幾個飛揚跋扈的板書,教室里兜幾圈,歪著頭看看,指著板書對他們說,有沒有覺得老師最近字寫得挺有長進,丰神俊秀啊?

  全班齊整地「咦」一聲。

  或是作文課上,我大聲疾呼:寫作,從來都是精英教育。所謂天才……

  文海成「霍」地站起:天才第一步,雀氏紙尿褲。

  全班哈哈大笑,我捂著膝蓋,幾乎笑斷氣。

  那時候講求課堂效率,作業當堂完成。對語文來說那是不可能的,在歷史課堂上盡可以隨便玩。上課後他們自己看書,看完後做練習冊,做完後我再連綴起來講,順便將練習冊里出現的難點一併解決。常常當堂做完、講完、閱完。在二班,做完練習冊的標尺是任佰明,在一班,是一個叫楊文林的孩子。有天一時高興,我走下講台走向楊文林說我看看楊慢慢做完了沒有,頓了一下想起了什麼:哦,慢羊羊。弟生財馬上兩隻手支在腦袋上:老師我是喜羊羊。我一本正經地告訴他,瞅你長這麼黑,你就是灰太狼……

  紅軍長征那一課我給他們唱:烏江天險重飛渡,兵臨貴陽抵昆明,敵人棄甲丟煙槍吶我軍乘勝趕路程,調虎離山襲金沙呀毛主席用兵真如神……

  那才是我的課堂的正常狀態。

  七、

  孩子們高三畢業,部分學生的聚會上,大家舉起酒杯,請我說幾句話。我說你們畢業典禮上我也講過話,你們有人記得嗎?

  所有人都面面相覷。

  我說,那好,今天就說簡單點,開吃!

  我記得自己說了什麼。那天我說:大家都感謝我們教你們知識,其實你們也教給我很多,教我成熟,教我成長,你們,也是我的老師……

  老師做過很多錯事,還有很多地方做得不夠。

  那時候老師有許多地方過激,不成熟,方法簡單粗暴,賭氣負氣,經常對你們冷暴力,你們卻並不記恨。

  現在不會了。老師多希望能夠重新給你們做一次老師,這次老師一定做到最好……

  他們初一時候我曾經跟他們說起一部美國電影,《黑洞頻率》。

  約翰的父親死於30年前一次救火行動中。太陽黑子爆發時約翰發現一台老式無線電台,居然與30年前的父親取得了聯繫。他將父親從死神手中挽救回來,卻發現自己改變了一系列事情,他必須馬不停蹄地拯救他的母親,以及自己……

  一連串跨越時空的改變之後,他白髮蒼蒼的父親用獵槍擊斃了試圖殺死他的兇手。曾經陰陽暌違的父子面對面,老父親用滄桑的聲音緩緩說:小隊長,我還在……

  王朝發說:老師,我不是忘恩負義的人……

  文海成說:老師,為什麼你當初不要我們……

  王瑞瑞說:老師,我多想像過去一樣……

  戴曉娜說:老師,你對我們還像以前那樣嗎?

  「小隊長們,我還在。」

  (寫於2015年1月6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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