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部第9/10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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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九章奇談怪論

  中野宇川主持的芷江名流聚會辦得很失敗,何其通看在眼裡笑在心中。原來你這個小日本也不過如此,尚未在芷江人面前顯擺你那大日本帝國的威風就敗下了陣,算什麼能耐?

  自古以來辦成大事者必備三個條件:天時地利人和。你小日本占了天時,是因為中國人積弱百年,被你占了空子。除此以外還有什麼?人生地不熟兩眼一抹黑。你真指望中國人願意幫你拿了繩子往自己脖子上套?真以為中國人只會對你順眉順眼低聲下氣?

  何其通認定眼前這個中野宇川眼高手低志大才疏。與自己相比不在同一個級別。中野宇川的致命弱點在於不懂識人,更不會用人,說得直接一點就是沒有重用他何其通這樣的能人。何其通看得出來,中野宇川僅僅是把他當作一條狗,一條召之即來揮之即去的哈巴狗!

  其實何其通並不覺得做狗有什麼了不起的難堪。在這個世上,當你有求於人的時候,當你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頭的時候,當別人的刀架在你脖子上的時候,你難道還有別的選擇?還不是乖乖地順從別人的意志,讓你幹什麼就幹什麼!這時候你不就是一條地地道道的哈巴狗?想通了這個道理,你就會明白許多人忙碌一生,或許僅僅是老老實實地為別人當了一輩子走狗!

  不過做狗也要做得順心,要遇上開明的主人,否則就很窩囊憋屈。就說自己吧,這些年就是明珠暗投,沒遇上好主人。何其通原本在天鷹堂劉英才手下當個打手,名副其實的小混混。劉英才把天鷹堂人馬帶到督軍府,何其通指望能讓他混個連長排長,沒想到劉英才讓他去芷江給曲治平當捕頭,只管十來個人。何其通無奈,只能把苦水往肚裡吞。芷江是書畫之鄉,他弄到幾幅名畫孝敬劉督軍,得到了誇獎,然而也僅僅是說兩句好話而已,口惠而實不至。何其通明白自己成了為劉英才「風雅將軍」雅號塗脂抹粉工具。

  後來他參與了山莊盜案。在這件案子中,劉英才和曲治平是主謀,但各懷鬼胎,前者為覬覦山莊書畫珍寶,後者則是報家族世仇。何其通是個打手,表演既是官兵又是賊的角色。盜案失敗,劉英才責怪他無能,曲馮二人則恨他殺心太重,不該逼殺三人壞了大事。何其通里外不是人,幸虧谷氏未曾深究,否則難保他何其通不做替死鬼。

  何其通分別給劉英才、曲治平當了一回走狗,結果是吃力不討好,一無是處。

  回到省城,劉英才讓他當個沒有實權的副官,僅僅是跑跑腿、管管思過堂那幾個太太而已。幾個如花似玉的太太被閒置在尼姑庵,何其通感到太可惜了,他常去思過堂轉悠,跟太太們套近乎,可沒人理他。他不過是主人家的一條狗而已,誰能看得起他?唯有六姨太待他好些,不象其他幾位橫眉立目。卻在最後時刻狠狠地咬了他一口,不明是非的劉英才惱羞成怒把他趕出督軍府。出事以後才明白是那幾位太太設的圈套:在她們對劉英才下手之前,首先借劉英才之手把他趕了出去。她們確實把何其通當作劉英才的看門狗。可劉英才沒把他看成忠心護主的狗,而是看成了偷食的饞嘴狗。

  如今中野宇川又重蹈劉英才的復轍,沒捨得給他何其通一根骨頭:他何其通不就是人才嗎?東亞書畫社、博物館兩個位子他哪個不能幹?偏要去求那些文人雅士。看見了吧,中野宇川的熱臉貼了人家的冷屁股!

  何其通有些幸災樂禍,不過僅僅是在心裡想而已,決不敢在日本人面前喜形於色。何其通斷定,日本人占了大半個中國,天下大勢已定,他這條走狗唯有抱住日本人大腿才會有出路。於是當中野宇川對芷江文士的態度大感不滿時,他依然與往常一樣唯唯諾諾。

  何其通說:「芷江人不識抬舉,中野先生無須煩惱。沒有他們,同樣能辦好事。」

  中野宇川搖頭說:「你不懂,何先生。書畫之鄉的事少不了這些人。」

  美枝子哂笑:「何先生懂書法會畫畫?倘若何先生懂得書畫,博物館的位子你可以試試,哥哥你說對不?」

  何其通聽出話音不善便閉口不言。心想你這個日本小娘們總跟我過不去,真不是個東西。

  這當兒,竹下大佐走了進來。何其通趁勢告辭,與竹下打了個招呼就快步離開。他不願和竹下大佐打交道,聚會時竹下的吼聲至今還讓他心裡發怵。

  竹下大佐臉色陰沉,冷冷地說:「先生是否對支那人過分遷就了?」

  中野宇川說:「不然。宇川與竹下君的目標有所不同,文化事業須攻心為上。來不得半點蠻橫與霸道。」

  竹下說:「淺野將軍有交待,必須支持先生的工作。先生要求部隊撤至城外,讓支那人有個安定的感受,學生照辦了。其實芷江城無險可守,部隊不適宜常駐城內。這個順水人情就給先生了。」


  「宇川還是感謝竹下君給了靣子。有竹下君的全力支持,宇川心裡踏實許多。」

  竹下說:「不過學生還得給先生提個醒,對付支那人還得靠槍炮說話,大日本帝國不落的太陽是掛在刺刀上的。不要相信支那人,例如那個莫耀先。」

  「多謝提醒。未知前日所託之事有無進展?」

  竹下大佐說:「情報人員正在調查,有了結果立刻轉告。有個不幸的消息告訴先生,今日接到戰報,三朩君在一次戰鬥中失蹤了。」

  中野宇川大驚失色:「失蹤了?不是陣亡?」

  竹下說:「三木的部隊在山谷中遭到伏擊死傷慘重,幾乎全軍覆沒。但事後搜索現場,並未發現三木遺體。」

  「那麼是被俘了?」

  「目前情況不明,倘若真是被俘就有麻煩了。大日本帝國軍人寧可戰死決不投降!」

  中野宇川默默祈禱:「天皇保佑三朩君平安歸來。」

  竹下大佐說:「事已至此,先生不必著急。無論發生什麼事,先生要有個思想準備。」

  中野宇川不想把三木武夫的事告訴妹妹,但美枝子已經在隔壁聽到了。等竹下大佐走後,美枝子就從裡面走來。

  「三木君到底怎樣?會不會有事啊!」

  中野宇川愛憐地望著她:「妹妹不用擔心,情況或許沒那麼糟,至少三木君可能還活著。」

  「只要能活著就好。」

  「但願沒有被俘。聽說三木君那支部隊對被俘的事很嚴厲。聽三木君說過,他們那個部隊沒有一個軍官投降的,萬不得已時都會切腹自殺。

  「啊一一。」美枝子驚叫。

  「我跟三木君說,真要是碰上那種情況,應該靈活應對。我並不贊同切腹之類殘忍舉動,那樣太沒人性了。」

  美枝子心情抑鬱:「為何儘是一些壞消息?」

  中野宇川柔聲安慰。「妹妹別太擔心,三木君是個聰明機靈的人,不會有事。哥倒是擔心他不要變得我們都不認識了,以殺人為樂,那是多可怕的心態啊。難道帝國軍人成了殺人機器?」

  美枝子說:「哥哥這些話別跟他們講。你被他們管著,會對你不利的。」

  中野宇川說:「哥一時衝動,相信了他們的宏圖大業,如今看來全不是那麼回事。但願河洛計劃順利實施,也算是做了件有利於兩國百姓的事。」

  美枝子說:「小妹有一點疑惑,把中國人的寶物運回日本,怎能說是對中國人有利呢?」

  中野宇川說:「小妹只要把視野擴大到全人類的角度來看待此事就能明白了。哥信奉這句話:有德者居天下。綜觀東亞,能稱得上有德者唯大日本帝國而已。中國曾是有德之國,在世界上曾經處於經濟中心地位,世界各國包括我們日本國都爭先恐後與中國往耒。可是中國人夜郎自大固步自封,後來就衰敗了,一場鴉片戰爭把泱泱大國的滿清政府打得落花流水,割地賠款顏靣丟盡。可他們依然不圖自強,終於淪落到今日地步,大半個中國都飄揚在太陽旗下。為何落難至此?是他們的領導人無能又腐敗。大敵當前,他們的慈禧太后居然用海軍的軍費修建園明圓。園明圓固然精妙絕倫、無與倫比,卻在英法聯軍的炮火中毀於一旦,圓內珍寶盡數散失;即使改朝換代了,軍閥孫殿英還不是照樣動用軍隊盜掘東陵帝王墓,墓中奇珍異寶或盜或毀不知所終。哥哥是學歷史的,歷史文物是人類共有的文化遺產,中國歷經數千年的文明,該有多少文化遺產?該由誰來保護?

  明白了這個道理,小妹就該知道我們所做的事其實是一件為人類負責為歷史負責功德無量的大事。」

  美枝子點點頭。

  第十章意外收穫

  從東亞商行出來,何其通來到金蕊園。園內依然是一片荒涼景象,落葉遍地雜草叢生,斷牆殘垣依舊矗立,似乎在向人們訴說曽經的風光。

  何其通圍著廢墟轉了五六圈,又在廢墟中東翻西找。約莫一個時辰後,他才慢步踱出園門,沿著圍牆走了一個來回,最後回到金蕊園大門口向四周張望。當他的目光落到離金蕊園約莫八九丈的一座園林時,心頭猛地一動,便緩緩走上前去,但見園門上方有一匾額,上書「夢柯書畫館」五字。

  何其通上前敲門,等了片刻,有一俊秀孩童把門打開。

  何其通俯身摸一下孩童的臉說:「小雲長這麼大啦,你爸爸在家嗎?」

  小雲說:「在家。」說罷便轉身往裡,邊跑邊叫:「爸爸有客人來了。」


  何其通在湖石子鋪成的曲折小道慢步向前,路邊大多為倚圍牆而建的平房,每屋有二至三人,或作畫或吟詩,悠然自得的樣子。他繼續向遠處隱映在柳林之後的樓閣方向走去,見到一男子牽著小雲的手正迎上前來。

  何其通拱手說:「柯館主多日未見,別來無恙?」

  柯館主欣喜地說:「原來是何副官大駕光臨,難怪今日喜鵲喳喳叫個不停,是恩人到了。」

  柯館主拉著何其通的手穿過柳林,來到一幢三層樓閣前。

  何其通抬頭見那匾額上有「南夢閣」三字。便笑著說:「不才進入柯館主寶地,如入夢境矣!」

  柯館主含笑說:「恩人莫要見笑。自那件事過後,柯某深悟:人生猶如一台戲,南柯一夢而已。故處處著一夢字,取『似夢非夢,非夢似夢』之意。」

  何其通說:「柯館主浪子回頭金不換。前程定是不可估量。」

  數年前,柯館主還在落難之時。有一回他詐騙北方書畫老闆,被官府抓住。幸虧谷柏年把他救出,還送他一筆錢讓他做正經生意。柯館主聽從谷柏年的話安穩了兩年,賺了一點錢,卻迷上了「醉春樓」頭牌瓊姑娘,這瓊姑娘生得婀娜嫵媚、玉骨冰肌,胭脂點紅、絳唇露玉,確是不折不扣的美人。為她神魂顛倒的男子不計其數。柯館主要為瓊姑娘贖身,老鴇一口答應,只要拿出一萬塊大洋,瓊姑娘就是他的人了。柯館主欣喜萬分,將兩年來賺的錢盡數取來,興沖沖地前來換人。沒想到就在離醉春樓不到兩條街的巷子裡,被兩個粗壯漢子一陣暴打,把一萬銀子全部搶走。

  柯館主認出其中一人曾在醉春樓見過。就去找老鴇說理,老鴇矢口否認,反說柯館主誣賴好人,叫人用亂棍打出。柯館主無奈,就去求助何其通,何其通當時是芷江捕頭,知道此事若無真憑實據就無法整治老鴇。他教柯館主一面在外放風自認悔氣,胳膊扭不過大腿。一面化裝成鬍子老頭在醉春樓附近擺攤給人算命。

  半個月後,柯館主發現搶錢的壯漢進了醉春樓,就立刻叫上何其通在附近埋伏,待那壯漢離開醉春樓時將他逮住。起初壯漢不肯承認,熬不過嚴刑拷打,只好招供畫押。

  何其通不露聲色,約請老鴇出來吃飯。老鴇見何其通是捕頭,已是心虛不敢不來。何其通不提柯館主的事,只是亂扯一通,什麼醉春樓的生意如何如何好,好得讓人眼紅;什麼芷江是風雅之鄉,社會風氣如何好,縣府容不得雞鳴狗盜之事;什麼他何其通眼裡容不得沙子,若是遇上罪大惡極之徒,一巴掌就能送他見閻王等等,唬得老鴇臉上青一陣白一陣,汗珠子直滾。

  何其通見火候已到,便將壯漢的供狀拿給老鴇看,問她是否屬實,若有誣賴之處,定將壯漢公事公辦,送官府治罪。老鴇面如土色,忙稱此人一時糊塗辦了錯事,請何捕頭念他初犯饒了他。老鴇願將瓊姑娘八人大轎抬進柯府,並陪上三千大洋作嫁妝。

  何其通見目的已達到,就把壯漢放了。柯館主終於如願以償抱得美人歸,對何其通以恩公相稱,並把三千大洋送給恩人,何其通稍作推辭便笑納了。

  何其通被柯館主領至三樓,樓上分為三間,東西兩邊分別為書房臥室,正中一間南北均有窗戶。兩人在臨北窗前坐下,從這裡可以清楚地見到金蕊園大門和園內樓閣林木。

  何其通笑著說:「此樓閣鬧中取靜,且周圍景色宜人,柯館主優雅得很。」

  柯館主說:「全仗恩公仗義相救。不才與賤內琴瑟和諧、相敬如賓,一心伺弄書畫,再無他念。近年來倒也安居樂業,漸入夢境。」

  何其通說:「柯館主處處以夢中人自居,莫非果以為身處世外桃源,賢伉儷卿卿我我、如膠似漆,夜夜皆洞房花燭嗎?」

  柯館主說:「也不盡然。就說前些日子吧,起初是數夜雷鳴電閃驚心動魄,後又博物館一夜大火,再就是炮火連天屋毀人亡,幾乎夜夜不得安寧。」

  何其通點頭贊同:「確是如此。兵荒馬亂人人自危。尤其博物館那一把火將芷江多少寶貝盡數燒毀,太可惜了。聽說其中還有你捐獻的文物?」

  柯館主不無得意地說:「那倒不假。不才捐給博物館的一件祖傳書畫,乃貨真價實的明代真跡。這種流芳百世的雅事誰不爭先?不過要說寶物全被燒毀,那倒未必。」

  何其通心中一動。「此話怎講?」

  「博物館被燒毀確為眾所周知,只是據不才所知,館內寶物應在失火前就已轉移至安全地方。」

  何其通心頭別別地跳:「有何憑據?」

  「博物館失火前幾晚,不才被雷鳴電閃擾得夜不能眠,故坐在此處遠眺,親眼看見從金蕊園運出數百件箱子,兩三個晚上都有人和大車出出進進。博物館轉移藏品是天經地義的事,誰肯把寶貝留給日本人。幸虧他們早動手,否則真的被大火燒毀,豈非撼事?」


  何其通心頭狂喜:「這麼說那麼多的寶物還在?」

  「當然!難道不才會對恩公講假話不成?」

  何其通驚喜的樣子:「寶物仍在太好了!這事沒跟別人說吧?」

  柯館主一拍胸脯。「看恩公說的。他們既是在夜間轉運寶物,當然是把這當作機密大事,不才豈能到處張揚?恩公如今身在曹營心在漢,一定不會說給他人聽,對吧!」

  何其通連聲說:「那當然,我也是中國人嘛。據此看來,寶物被毀是說給日本人聽的。」

  柯館主說:「這還用問嗎?芷江文士誰不指望寶物安然無恙。就連我們自家稍值錢的東西都藏起來了。」

  何其通和柯館主聊了許多博物館的事。柯館主聊得有聲有色,把芷江文士對博物館的珍愛希冀和對失火的惋惜表述得淋漓盡致。何其通聽得津津有味,眸子裡不時流露閃爍不定、難以捉摸的異樣光彩。

  離開夢柯書畫館時,何其通仍然覺得自己象在做夢一般,運氣出奇的好,居然在無意之中得到仿佛從天上掉下來的重要情報。

  憑他多年捕頭生涯的直覺,何其通可以清楚地拚湊芷江博物館失火案的輪廓:在日本人入侵芷江前夕,芷江頭面人物為保護博物館文物,利用幾個雷電交加的夜晚,避開眾人的耳目,偷偷地將館藏文物全部轉移,運往何處呢?何其通分析十有八九運往龍柏山區。龍柏山與山莊毗連,近在咫尺。山莊由谷氏家族經營百餘年,按大戶人家慣例,必定在龍柏山藏有秘密,文物進山是最好的辦法。寶物轉移後,又趁雷電交加的夜晚一把火把博物館房舍燒個精光,對外則放言遭雷擊起火。其實從失火現場可以看出是人為放火。據此推斷,谷柏年死於大火之說有假,谷柏年一定與文物一起進了山。

  何其通對自己的推斷深信不疑。然而他又覺得一個人知道太多秘密決非好事。這個秘密對日本人是求之不得,或許憑此情報可以讓他在日本人面前挺直腰杆,說話增添三分硬氣,也可能換一個官做。可是萬一被芷江人知道了,決不會饒了自己,對谷氏家族則將愧疚萬分。何其通以為即使別人多麼難堪地評述自己,他對谷氏的敬畏和折服絕對是由衷之言、毫無虛假。假如對谷柏年這般德高望重、待人謙和、近乎完美的人都要出手加害,那麼他何其通與禽獸無異了。

  何其通想起柯館主「似夢非夢,非夢似夢」八個字,真希望自己仍然活在夢中,一切隨夢自由遊蕩,那就少了許多勞神煩惱的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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