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28 第七章 真實的世界(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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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你不是要我和李閒庭分開。你是要我觸碰這道光,對嗎?」李江橫大聲對貓問道,也不管這個行為是不是像個傻子。

  貓不知有沒有聽懂,尾巴尖仍舊一下、一下敲著交界線。

  李江橫有接觸光膜的經驗,不會像其他人那樣誤解光膜有害人體。可同時他也知道,光膜雖無害,大地易位那一刻卻可能遭遇致命的危險。

  轉過身,李江橫一步一步走回小蘑菇屋,將日記本撿起來看了一眼,塞回兔子包,再拎著向交界線走去。

  五分鐘前,李江橫都認為最艱難的問題已經解決了。後面的日子即便不是一路上揚,至少也不會更糟糕。而那無人認領的日記本卻是暗示:異變真相是一座冰山。大部分還在海面之下。

  在交界線站定,李江橫打量著四周:一邊生死時速,一邊童趣安逸,恰似他正要做的抉擇。

  李江橫忽然自嘲地笑了下:真的能安逸嗎?妻子,不知下落。女兒,失散兩日。他的家,不知歸途。他的城市,水斷、電斷,交通四分五裂,通訊聊勝於無。未來也許最基本的食物配給都維持不下去了。

  手機的鬧鐘響起。

  光膜如約而至。

  沐浴在第一縷初曦中的兔子眼睛格外黑亮,眼神仿佛在問,「我的小主人呢?」

  李江橫抬起頭,手掌貼上了遊動的金光。

  他「聽」到了一個似曾耳聞的聲音。

  「載體已連接。」

  那一刻,李江橫消失了。

  他順著不可描述的河流,以光的速度前進。同行的有許多的光,它們都攜帶著數量龐大的信息。他不知道自己攜帶是什麼信息,也不知道自己將要前往何方,只是單純地向前,向前,向前……直到看到,不,是「看到」了無數的點。

  沒有質量,沒有體積,沒有味道,只是純粹概念上的點。更準確是說,是坐標。

  當腦中出現「坐標」時,李江橫「眼前」又有了變化。藍色坐標上生長出了金色的線條。這些線條,不如說一系列次級坐標的集合。它們向不同方向延伸,有的筆直,有的曲折,有的蜿蜒,以極快的速度勾勒出一塊磚,一根梁,一片瓦,一隻瑞獸,一塊牌匾。

  起初只是兩層樓,重檐歇山,欄牆環繞,然後消失,變作了十字重檐歇山,小亭迴廊,接著是獅子脊重檐四歇山,重檐之上兩小歇山。片刻後兩層換三層,四十八檐上奉一個葫蘆寶頂……每一次消失之後重新出現,它的坐標都有輕微的變化。直到最後一次,它的坐標挪到千米之外。

  飛檐五層,攢尖寶頂,金色琉璃瓦,四匾高懸:「楚天極目」、「南維高拱」、「北斗平臨」以及「黃鶴樓」。這是他熟悉的天下江山第一樓。

  自金色網格狀的樓台上飛躍而起,李江橫「跑過」氣勢恢宏的萬里長江第一橋,浩浩江水彼岸的龜山電視塔、晴川閣,鱗次櫛比的高樓大廈和寬闊的江灘樂園。

  它們如同在3D建模工作界面,以純黑為幕布,自動自發向外延展。每遇到岔路,李江橫便一分為二、為三……為百、為萬,為百萬,在廣袤的空間上向不同的方向前進:有時是學校、醫院、商店、工廠、公園、住宅,有時是連接四面八方的巷道、公路、橋樑、地下通道、江底隧道;這裡包含了最精密細微的晶片電路,囊括了最豐富奇妙的紋路肌理;這裡雕樑畫棟與鋼筋鐵骨交錯並立,一江飛跨和百里縱橫同仰星空……須臾之間,無數個李江橫組裝萬了八千餘平方公里的江城市。

  建模界面忽而有了光。

  最強的光自蒼穹而來,是一個巨大藍色的坐標。這坐標距離他大約149597870千米,正在緩慢地自西向東移動。與此同時,巨大的坐標方向有更多細微的藍色坐標飛了過來,直至距離他5-7萬千米的範圍,被分流向南北兩極。東經113°41′-115°05′,北緯29°58′-31°22′綠色坐標也受到了影響,活動變得頻繁起來。

  兩個擁翅膀的綠色坐標模型在另一個大樹的綠色坐標模型上打鬧起來。一枚樹葉模型從樹幹上脫落,從此有了屬於自己獨立的坐標。

  李江橫一躍而起,從模型海洋跳入數據海洋。

  上學時頗需要一番功夫記憶的函數公式就在他腦子裡待著,不,就是他本身。一旦有數據送進來:新坐標物體面積0.1498m2,體積4.484×10-4m3,下墜點距離地面6.3592m,本地重力加速度9.7932m/s2,本地空氣密度1.204-1.209kg/m3,本地地轉偏向力1447km/h,便在0秒後得出答案。無需思考,無需分析,答案在0秒後代入另一組李江橫,0秒之後得到新的答案,再代入第三組李江橫……整個城市裡,每一片樹葉飄落,每一隻鳥雀翔躍,每一個物品的運動,都是無數組李江橫在計算、獲解、再計算、再獲解。


  當樹葉觸到地面的一瞬間,李江橫得到解脫。

  他重新感受到心臟的跳動,一下一下,如錘落在鼓面。他不再是描摹模型的線條,也不是計算坐標的函數。他變回了自己原本的模樣——色彩出現了。

  綠色在樹葉上點燃,褐色淹沒了土壤上,斑駁的灰黃黑在石子表面滾動,粉紅色、鵝黃色,艷藍色,白色在花瓣上綻放……從人行道到馬路,從路燈到店招,從車輛到輪船,從公園到高樓,每一個點、每個面都擁有它們該有的顏色。

  所有畫面統一啟用最大解析度且無一重複圖形紋樣。它們在不同種類光源的照射下,於不同介質中的多次反射折射後,獲得真實的光影效果。

  這只是最基礎的。因為世界是運動的。

  所有模型規律或無規律運動帶來的視覺變化,均以普朗克時間為幀,通過不計成本的天文級別或超天文級別的計算量,將每一個解精準地執行到模型的每一個次坐標上。

  即便李江橫的專業不涉及設計領域,也知道這絕非當前科技能夠承載的計算量。這是最頂級的模型渲染,也是不存在於現實的神跡——目前最頂尖的計算機與之相比,不過是宇宙中一粒塵埃。

  這就是世界的真相?

  注意力從「遠處風景」和「近處物體」收回,李江橫抬起「自己的雙手」,盯著轉動的每一個指節——他也是模型的一部分嗎?他的一舉一動也是計算得到的結果?

  他試圖從感知到的東西中找出邏輯錯誤或細節瑕疵。可它並不基於李江橫三十餘年來的認知和經驗產生,甚至可能是推翻過往一切的存在。建模不是獨屬於人類的設計創造嗎?這裡卻告知他,人類也是被建模出來。莫非世上真的存在一個造物主,比照自己創造了人類?

  李江橫轉念又想:不,誰說造物主比照自己創造出的一定是人類,也完全可能是一個新的模型世界!

  可無論哪一種,他既無法證實,又難以相信。

  「即便這是真實的世界,和異變又有什麼關係?」

  李江橫第一次問出了自己的疑問,然後聽到一個似曾相識的聲音。

  「載體啟用查詢權限。請提問。」

  李江橫瞬間想起在哪聽過,拳頭握緊,「地鐵里——是你?!」

  當時他的全副心思都放在如何躲避光膜上,以至於完全忽略了其他,更不用說在滿車廂乘客的驚叫中注意到腦中這一句毫無意義的聲音。

  這聲音並不是科幻電影中機械化的聲調。更準確的來說,它不是耳朵聽到的,而是在腦海中突然出現的一道意識流——不屬於自己的意識流。

  「是你讓那隻貓引誘我?異變是你弄出來的?」終於找到正主,李江橫激動得顫抖起來,「你到底想做什麼?!」

  「第一個問題,是。」

  「第二個問題,你口中的異變是小世界進入時間泊區進行自檢和修復的時候,區塊在浮萍坐標影響下發生的易位現象。」

  「第三個問題,為了恢復小世界正常運轉,小世界伺服器在執行坐標數據修復任務。該項任務需要將載體與區塊伺服器進行上輪二次渲染數據的匹配,為初級渲染模型坐標賦精準值,以完成本輪二次渲染。」

  光膜說的每一個字他都懂,組合起來就不明白了。「載體」除外——李江橫隱約猜到是指自己,或者說指人類。

  「用你的母語翻譯如下,你認知中的世界是由伺服器建模並渲染製作完成。世界中的任何運動,無論是宏觀層面還是微觀層面,都必須嚴格遵循伺服器的初始設定,即你們所稱的自然規律或者物理定律。這一切都是通過伺服器計算完成的。」

  「主伺服器初始建模的世界計算量並不大,即便有生物模型與非生物模型的交互,數據也在伺服器承載範圍內,直到載體,也就是你們人類出現。」

  「自載體開始對世界初始設定的探索,交互數據量快速飆升。主伺服器預測,如果放任不管,未來某一個時間點一定會出現計算請求超時,導致部分模型的運動無法按照初始設定執行,即模型之間出現時間流速差。」

  「本來就不可能完全沒有時間流速差。」李江橫反駁,「嚴格算起來,我的手指和胳膊肘的流速都不一致。」

  「時間流速允許有差別,但存在閾值。超過閾值的不同時間流速,會導致主伺服器計算量進一步飆升。惡性循環下去,初始設定將徹底崩壞,主伺服器就將被格式化。」

  光膜的聲音,或者說伺服器的聲音平穩沒有起伏。李江橫卻感受到了寒意。


  「那怎麼辦?」

  「為了避免格式化,主伺服器升級了載體的個體數據處理器,將渲染分為兩個階段。第一階段,載體的個體處理器對自身交互活動造成的模型變化進行預渲染,初步滿足模型世界運行需要。第二階段,由世界伺服器從載體的數據存儲器,即人類的記憶中提取數據,進行完整的二次渲染。」

  「這問題不是解決了嗎?」

  「只是暫時解決了。由於載體無法獲知小世界的絕對坐標。世界伺服器只有通過上輪二次渲染的模型數據,與載體數據存儲器中的歷史數據對比,方能確定模型坐標,進行二次渲染。」

  「但載體對初始設定的發掘和利用的規模越來越大,速度也越來越快。尤其是近兩百年中,模型更新換代的速度上升到了新的數量級。另一方面,載體開始在小世界內不同區塊,甚至不同小世界之間頻繁地遷移。兩個條件疊加,使小世界伺服器無法從本地載體的數據存儲器中找到上輪二次渲染的模型數據,因此無法獲取絕對坐標。這種長時間無法獲取絕對數值的坐標就是浮萍坐標。」

  「一旦絕對坐標的比例跌破總量的70.0000%,小世界將被移入時間泊區進行自檢,並進行坐標數據修復。」

  李江橫像小時候背古詩一樣,不能完全理解,但先背下來再說。「那接下來會怎樣?」

  「在自檢和修復時間內,小世界會在初始設定允許的範圍內,促使模型坐標修復,將二次渲染比例提升至75.0000%。修復成功後,小世界便可以移出時間泊區。」

  「如果沒完成呢?」

  「小世界將恢復初始設置。載體所有數據清空,轉存其他小世界。」

  「數據清空?」李江橫呆了一呆,「什麼意思?」

  「從載體的存儲器中刪除載體的原始數據,歷史數據以及內部數據。用你的母語解釋,就是將你的基因信息,你所有的記憶,你的性格特徵、思維方式、感情印記全部抹除。小世界所有居民將成為空白載體,送到另一個小世界。」

  「空白載體?」李江橫問,「那還剩什麼?」

  聲音這次沒有回答,卻比回答更加讓他害怕。

  「就像重新投胎?」李江橫鼓起勇氣問。

  「空白載體會被其他小世界基於本地世界特點和歷史數據重新設定,可以是胎兒、嬰孩或成年體。」

  「那……我還會想起我是誰嗎?還有我的妻子,我的孩子呢?」

  「李江橫、楊天舒、李閒庭,都是載體用於進行個體區分的特定編號。父母、夫妻、子女,乃至師長、朋友、同學等關係,是載體不同層面物理關係的分類。你從誕生到現在所有記憶,屬於歷史數據。你的基因信息、性格特徵屬於載體的成長信息。以上所有,都將在轉存前被抹除。」

  「補充一點,空白載體被分配的小世界是隨機的。」

  「眼前」界面驟然縮小,地球在黑色的宇宙中轉動。紅色的小方框隨機落在一處。視野又驟然變大,直到李江橫看清顯示出方框套中的是中國中部省份一個完全陌生的少女。他剛剛看清,地球又飛快轉動起來,小紅框再次套中一人,是歐洲某國一個白色皮膚的老男人。地球再次轉動起來,這次是一個黑皮膚卷頭髮的年輕男性……

  「全新的載體之間可能相隔萬水千山,也有極小概率處於同一個小世界。但即便面對面,也不可能恢復此前存儲器里關於對方的數據。」

  「這座城市所有人都會被抹除數據?」

  「是的。除非特定規則允許。」

  「特定規則是什麼?」

  「載體沒有權限讀取特定規則內容。請問還有其他問題嗎?」

  李江橫握緊拳頭,但他連自己憤怒的對象在哪都不找不到。

  聲音最後說:「重要提醒,自檢修復期共336個小時,即14天——」

  「從小世界進入時間泊區,即你所謂的第一次異變開始計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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