溺水
父
一
宋陽，今年四十三。自己經營一家飯店，身高一七五，有一個十七歲女兒。
我按下發送鍵，發給了備註為「牽手紅娘」的用戶。
不出意外的話，兩天左右，在這座城市的某一條街上，一家相親店的門頭滾燈上會出現我的介紹。
這是我找的第三家相親小店了，前兩家都沒有結果。
到了一定年紀，婚姻對於某些人來說，能維持下去的不再是愛，而是雙方都需要有一個人一起承擔這個家。
我的前妻時芸，在我四十一歲時出軌。顧客上床被我發現。我一氣之下把那男的保時捷砸爛，把房子賣掉賠錢，賠的傾家蕩產。
後來離婚，時芸把女兒給我，自己和那男的去了美國。
從頭到腳，只剩三萬塊錢。和女兒時傾在這座城市相依為命。
靜下來的時候會想，時芸為什麼離開我？
我沒有那個男的有錢。這是我唯一承認不如他的地方。
小時候，帥氣和美麗是用來形容人長得好看的。長大之後發現，帥氣和美麗是用來形容一個人有錢的。
二
上初中的時候成績很好，總是考年級第一，獎狀貼了一面牆。我的班主任跟我爸爸保證，說我一定能考上重點高中。
有一次爸爸帶回家一個朋友，說是他年輕時候的兄弟，現在在工地當包工頭，很有錢，手錶都帶著我不認識的牌子。他來家裡喝酒，跟爸爸聊到了我。
他抽了根煙，說:「宋陽上完了初中之後來工地吧，我給他安排崗位，一個月一千。」
那時候的1000塊錢可不是一個小數目。
我當時覺得這苦日子終於熬穿了，未來都有工作了，讀個鳥的書。
於是輟學不學，翻牆逃課。連夜去玩，不回宿舍。
後來成績一落千丈，有一次班上發成績單，班主任把我叫到講台上面，狠狠地扇了我兩個耳光。
那時候個子小，沒站穩，被扇到地上。一臉茫然地看著班主任。
班主任氣急敗壞:「我對不起你的父親！」
初中畢業，果然沒有考上高中。
本來都已經準備好去工地領工資的。結果當時說給我安排工作的哥們偷稅漏稅，坐牢去了。
一時間慌了神，工作沒了，學也沒得上，只能去打工。
那時候有一個職業是幫別人去運石灰。挺苦的，但是還算賺錢。
我爸爸便把我送過去了。
那年我十七歲。爸爸教我開拖拉機。
掛擋，踩油門。轟隆隆。
我很快學會了。
於是我便開車上山運石灰，風吹日曬，我被曬成了兩色人。
運石灰要進山洞的，洞口全是灰塵，運石灰的眼睛難免會進灰塵。我的眼睛進了太多灰塵。第二天早上起床發現眼皮被眼屎牢牢粘住。怎麼也睜不開。
我嚇壞了，哭著喊媽媽。媽媽用毛巾沾熱水給我敷眼睛。敷了半個多小時，眼睛才睜開。
但是上班遲到了，老闆要把我開除。
那天，爸爸帶上平時不捨得喝的白酒，低聲下氣的去祈求老闆讓我留下。
求了半個多鐘頭，老闆終於鬆口，但是一定要扣我一個月工錢。他也沒有要爸爸那瓶白酒，說這酒太差，嫌棄。
回家路上，爸爸很開心，拎著酒回家，他說老闆大恩大德。他說老闆是我們家的恩人。他說以後一定要報答老闆。
他笑著說的。
我當時看到，他臉上不經意間划過一滴眼淚。
我永遠不知道爸爸那天到底是真的開心還是假的開心。
那晚我睡不著，窗外漆黑，隱隱約約能看見窗外的野貓那雙發光的雙眼。
我躺在床上哭。
那時候明白，小時候摔倒了，望望四周，有人就哭，沒人就站起來。長大之後摔倒了，有人就站起來，沒人就哭。
三
這個世界，真的很殘酷。
我早上四點起床準備買菜，在店裡搞衛生。晚上一點鐘下班，關上店門之後，再上到二樓睡覺。
家沒了，只有住在店裡，店裡有熱水，有床，過得不算困難。只是冬天沒有暖風機，洗澡的時候會凍的瑟瑟發抖。
小傾長大了，懂事，沒有抱怨過什麼，沒事的時候還會幫忙端菜燒水啥的。爸媽都在老家，都很健康。
生活還是有希望的，失去的都還能賺回來的。有時候空閒下來，我就這麼想。
小傾上了高中之後，成績一直不好，班裡其他孩子都去補課。
高中生補課費用真不是一筆小數目，按課時算，一節課五百。
報了四十節，花掉了兩萬塊錢。
我的存款只有三萬，但是有些錢該花還是要花。剩下的一萬塊錢省吃儉用的花還能過，更何況店裡還有生意，一天能賣出去幾百塊錢的菜。
一定不能讓小傾走我的路。我想。
生活一定會越來越好的。我想。
在機構交完錢，小傾挽著我的手出來，我腿有些軟，但走的堅定。小傾要好好讀書，將來一定有出息。
回到家之後要給小傾做飯。
小傾正在長身體，要多吃肉。
雞肉，魚肉，羊肉，通通安排上。
虧得還有一點手藝，小傾在吃食方面不是太難過。
上了高中之後，小傾越來越能吃了，一頓得吃兩碗飯。也不見長胖。還是瘦瘦高高的，很白淨，長得漂亮。
隨她媽媽。
每天最開心的時候，就是送小傾上下學。
騎摩托車把女兒送到校門口，看著她背著書包走進學校，心裡便滿足，靜靜地點根煙在路邊抽，煙霧繚繞，我看著遠處發呆。
沒了她，我和女兒也能生活的很好。
四
小時候媽媽帶我去遊樂園玩。那是我第一次去遊樂園，很開心。
玩的正開心，旁邊的一個小胖子推了我一把，我摔倒了。看著他指著我笑。我很生氣，站起來就打。朝小胖子臉上猛抓。
後來小胖子被抓傷了，臉上一道道血印子。
他媽媽找到我媽媽，讓我們家賠錢。
賠二百。
第二天，媽媽帶著十多張數了又數的零錢去到小胖子家。她把錢遞出去的那一刻，我清楚的看到。她哭了。
媽媽穿著碎花短袖，手上全是老繭，她站在別人家門口哭。
她說兩百塊錢能買好多吃的給陽子吃，可以給陽子買好多衣服的。
她把錢給了人家，牽著我下樓，回家。
她邊走邊哭，一隻手牽著我，一隻手抹眼淚。
眼淚好燙，滴在我的心裡，烙下疤痕。
那是我最後一次去遊樂園。
五
小傾上了高二之後，好像變了個人似的。
她開始打扮。化妝，紮起了兩個小馬尾。晚自習結束之後出校門的時間也越來越晚。每次問她為什麼這麼晚，她都說是在班上自習。
有次晚上十點半還沒出校門。校門口只有我一個家長在等。保安允許我進校門找她。
我開過家長會，記得是哪個教學樓哪間教室。
一樓，二樓，三樓。
我在走廊，看見小傾班上的燈還開著，便走了進去。
小傾坐在座位上，臉上泛著紅暈。身上壓著一個跟她差不多大的男孩子，兩個人在親嘴。
我像是被打了一棒子，腦海中一片空白。
恍惚中，我眼前閃過了當年時芸和那男的在床上的情景。
兩個人汗流浹背，一絲不掛。做著苟且之事。
回過神來，女兒已經發現了我。立刻推開身上的男孩，整理凌亂的衣服和頭髮。
我上前去，猛地扇了那男孩兩耳光，牽起女兒就走。
她很順從，我們很快到了店裡。
店裡還有一桌客人在吃飯，等著我回來結帳。
我把他們招呼走，把捲簾門拉下來之後，質問女兒。
「你們在一起多久了。」
我很不冷靜，手都在抖。
面前的女兒低著頭，一聲不吭。
我一耳光扇了過去。啪的一聲，把我自己嚇了一跳。
長這麼大，這是我第一次打她。
小時候她媽媽打她，我總是攔著，說算了算了，跟小孩子一般見識幹嘛。
今天我第一次打她。
她還是沒有任何反應，低著頭，不說話。
她在發抖。
我深吸口氣，努力保持平靜，問她:「你跟他沒怎麼樣吧。」
女兒似乎知道我是什麼意思，搖了搖頭。
那就好。
我鬆了一口氣，看了眼時間，十一點半，對小傾說:「去睡覺吧，下次別讓我看到你和他膩在一起。再讓我看到，我打死你！」
小傾扭頭去睡覺，我蹲在店門口抽菸。想了想，掏出手機給媽媽發視頻聊天。
媽媽接通了。
快十二點了，老兩口還沒睡覺，一看見兒子發視頻，開心壞了。
「陽子啊！這麼晚還沒睡吶！」爸爸強先開口。
「嗯啊！爸，媽。你們也沒睡啊。」我抽了口煙說。
兩個老人臉上布滿皺紋，卻笑的燦爛。
「陽子啊，這麼晚不睡，是不是有事啊？」
年輕的時候打電話回家，他們先問我是不是有事，再問我是不是缺錢花，缺錢就說，他們給我轉。
上了年紀之後，打電話回家，他們先問我是不是有事，然後就是沉默。
恍恍惚惚，到了我養他們的年紀。
「沒事兒。」
「那你過得還好吧？」
「好著呢。」
「過得好就行，沒事記得給我們打電話，我們倆在家裡無聊壞啦！誒對了，小傾呢？」
手機里媽媽拍爸爸的腦袋，笑著說:「這麼晚，小傾肯定睡了啊！明天還得上學呢。」
「行了爸媽，你們早點睡，我先睡了哈。」
兩人似乎沒有反應過來，愣了一會兒，說:「好嘞，去睡吧！」
我遲疑了一會，看著鏡頭裡面的兩個老人。
他們不會用手機，現在用的那部，還是當年和時芸一起給他們買的。好幾年了，他們只學會了接電話要按綠色的按鍵，不會掛電話。
所以只要我一打電話，他們都會接通。
他們兩個等著我掛斷視頻，面帶微笑。
我鼻子有些酸。說:「爸，媽。」
他們立刻回答:「誒！」
「我想你們了……」
自從到外地來開飯館開始，不管在外面吃了多少苦，都不在爸媽面前哭。
因為時芸在我身邊，我有人可以傾訴。
現在時芸不在了，我一個人頂著一片天。
兩個月前發出去的第三份自我介紹，到現在還沒有消息。
我哭了，當著老人們的面哭了，哭的很傷心。手上的煙只抽了兩口，就全部變成了灰燼。
媽媽哭了，躲到手機鏡頭拍不到的地方哭。爸爸安慰我說:「男子漢大丈夫，哭什麼哭！累了就回家，爸媽給你包餃子吃！」
天很黑很黑，月亮都看不見了，只有淡黃色的路燈在頭頂一閃一閃。時不時吹來一陣風，把地上的菸灰吹走。
後來我們說了一會，我就上床睡覺了。明天四點還得起床買菜，送小傾上學。
六
一早叫小傾起床。她今天沒有賴床，一下子就起來了，很快刷完牙洗完臉，一聲不吭地坐在摩托車上等我。
她一定生我的氣了。我想。
但是我不是很會說話，不知道怎麼化解這種尷尬的局面。兩人就這樣到了學校。
她一聲不吭地下車，往學校走。
「我中午來接你哈！」我朝她揮了揮手。
她頭也沒回地進校門。
看著她的背影，我發現她的書包破破爛爛的。
那是一個黑色雙肩包，上初二的時候給她買的。不知不覺已經過了四年了。看著周圍女孩子都背著粉粉嫩嫩的書包，我腦海中有了一個想法。
我騎車去了街上，買了一個粉色的書包。
再三確認，這包如今在高中女生里最受歡迎。
付了錢之後，回去炒菜，等小傾放學給她個驚喜。一會她肯定笑出聲來。這麼漂亮的書包，她肯定會很高興的。
時間過得好快，一轉眼到時間接小傾了。
我背上書包，騎上摩托車，飛快趕往了小傾學校。
四十多歲了，現在背粉色書包，反而覺得光榮。
還記得小學時候媽媽給我帶了一個粉色的飯盒，羞的怎麼也不敢從飯盒袋裡拿出來。那天連午飯也沒吃，餓著肚子回家跟媽媽哭。說要換一個飯盒。
第二天媽媽給我買了一個藍色的飯盒，奧特曼圖案的。
第三天我神氣地把飯盒從飯盒袋裡拿出來，引得一堆小朋友圍觀。
不知不覺，已經過去好久了。
我還得想怎麼跟小傾道歉。昨天晚上太衝動。不該打她的。
這麼大了，談個男朋友也正常，我從初二就談女朋友呢。
我背著書包，心情格外好，騎著摩托車，在去往小傾學校的必經之路上騎著。
這是一座橋，邊上是一片兩三米深的湖。
湖面波光粼粼，偶爾吹來一陣風，吹得我很舒服。
綠燈亮了，摩托車啟動，要穿越十字路口。
左邊突然衝出來一輛卡車。
我沒來得及躲閃。
「轟——」
登時覺得左手被重物卡住了，頭撞在卡車車頭，一陣眩暈。就覺得身體騰空而起。恍惚中睜開了眼睛，身下是一片湖。
耳邊突然一聲「噗通」，隨即傳來窒息感。
冰涼的湖水瞬間包裹著我。
我會游泳的。小時候在湖邊玩，被小夥伴按在水下憋氣，不知怎麼的，就學會了游泳。
但不知道怎麼回事，左手動不了。
哦，對了，剛剛給卡車撞斷了。左手小臂朝反方向扳過去，五個指頭呈現不自然的姿態。隱隱約約地漂浮出來暗紅的液體。
居然不痛。我想。
兩三米的湖，我漸漸沉了下去。
掙扎了幾下，發現越沉越快。
憋不住氣了，我本能的深吸一口氣。
吸進去的不是氣，是水。
我無聲的嗆水，腳四處亂蹬，意識漸漸模糊。
……
小傾還在校門口等我呢……
我給她買了一個新書包……
我要趕緊給她道歉……
……小傾，昨晚太衝動，不該打你的……
原諒爸爸，好嗎……
爸，媽，我想吃餃子了……
女
一
我叫時傾，跟我媽媽一個姓。
我十五歲的時候，媽媽和別的男人走了，留下了我和爸爸兩個人。
這是爸爸告訴我的。他每次說到這個，就很難過，讓我好好讀書，將來不被帶綠帽子。我點頭同意。
我們生活的很辛苦。爸爸臉上皺紋在這兩年越來越明顯，白頭髮也越來越多。他每天早上很早就起床買菜搞衛生。他靜悄悄的，生怕把我吵醒。
我很心疼他，看著他一天一天衰老，我真的很想幫他，但是不知道怎麼幫。只能在空閒時間幫他端菜，燒水，做力所能及的事。
但是我心裡清楚，這些事情，對於爸爸所要承受的一切，只能是冰山一角。
有一次爸爸在飯店炒菜，顧客多了，就忘記了不要放辣椒，顧客氣急敗壞地把菜摔倒地上讓爸爸重新炒。
爸爸一直賠禮道歉，立刻去炒一份新的，畢恭畢敬地送上來。
他不敢生氣，怕以後飯館沒生意。
我本來不知道這些的，是隔壁賓館保安告訴我的。
那天晚上我在床上怎麼也睡不著，下樓喝水。看見垃圾桶里沒有倒乾淨的破碗碟碎片，蹲在地上哭了好久。
爸爸活的很小心。生怕打碎了生活。
二
爸爸說要給我重新找一個媽媽。
我很不樂意。但沒有說出來。
我理解爸爸，他一個人生活太辛苦了。
有一次放學回家，在路邊的一家相親小店門口的滾燈上看到一行字。
宋陽，今年四十三。自己經營一家飯店，身高一七五，有一個十七歲女兒。
之後便是一串電話號碼。
平時不是很記得爸爸的電話號碼，但是這次一眼就認出來。
那就是爸爸的電話號碼。
爸爸在遠處叫我。他騎著摩托車。我趕緊趕了過去。不能太晚回去，要不然有人不付錢就走了。
爸爸每次出來接我都不關店門，有一次一個客人吃完飯就走了，錢也沒給，爸爸後悔了一下午。
我們生活的很辛苦。我恨媽媽。
但是我有點想她了，想念之前那個完整的家。
三
初中的時候我成績很好，在班級，年級都是名列前茅的。爸爸說我這長得又好看，成績又好，不知道以後便宜那個小男生了。我害羞的笑了笑。
初三那年，爸媽離婚，我的成績開始一落千丈。
但好在考到了一個重點高中。
爸爸說我前途無量，將來一定很有出息。我知道爸爸小時候的事情，爺爺跟我講過。我知道讀書很重要，所以我要堅持讀下去。將來讓爸爸享受天倫之樂。
但是上高中之後，我的成績開始一落千丈。
高中和想像的不太一樣，很多東西不再是和初中那樣學什麼就是什麼。靈活，複雜。數學公式寫滿一整頁草稿紙也算不出來一個正確答案。
慢慢的，我便覺得學習不適合我。
但是爸爸對我很有信心，他開家長會的時候聽說別人家孩子都在外面補課。於是決定也給我報補習班。
他找到一家機構，選了一對一課程。
他不知道什麼是一對一課程，他進去就問前台。
「你們這最貴的課多少錢。」
前台跟他解釋了很多，他一臉茫然，只是聽懂了一句話。
「一對一效率是最高的。」
一節課兩個小時，五百塊錢。爸爸買了四十節課眼睛都不眨一下。
就這麼花出去兩萬塊錢。
他帶著兩打鈔票去機構的，放在前台，讓前台自己數。
他還讓我看著前台數。
走出機構的時候，我挽著他的手。他有些顫抖，但目光很堅定。回家的路上，他突然問我。
「剛剛那人數錢，你看到了？」
「看到了。」
「好好讀書，別糟蹋了那些錢。」
他頭也沒回的說了這句話。他四十多歲，頭髮白了一半，背也駝了。他這兩年老了好多。
我又哭了。
媽媽走之後，我怎麼總是哭。
爸爸總是說，沒了媽媽，我們一樣能活得很好。
我相信爸爸。
三
高二的時候班上新轉來一個男生。人很好，很溫柔，長得很白淨。我見到他的第一眼，就喜歡上了他。
很幸運，老師把他分在了我的旁邊。
那天我可興奮了，長這麼大以來，第一次這麼緊張。比中考時候還緊張。緊張的手抖。
他坐在我邊上，對我笑了笑，說:「同學你好，我叫余善之。」
「我……我叫時傾。」由於太過於緊張，我沒有控制好音量，弄得全班人都聽到我這低級的自我介紹。
我臉唰的一下紅了，沒有再跟他說話。
有次晚自習前的晚飯時間，我和幾個女同學約好一起出去吃飯的，結果學校門口人太多，把我和那幾個女生走散了。
我去了約定好的地方，卻沒看到她們。
但我看到了余善之。
我猶豫了一會，坐了過去。點了一碗麵條。
他看見了我，露出他那招牌笑容。兩個酒窩藏在白淨的臉上。我害羞極了，感覺臉很燙。
「你也在這裡吃啊！」他說。
「嗯。」我回答。
我坐在他對面，全程沒有想到一句話可以跟他聊的，反倒是他一直在尋找新的話題。
我突然發覺，我真的很喜歡這個男生。
我跟他交往漸漸密切了起來。
但是我不敢跟他吐露心聲，我怕他不同意，到時候連朋友也做不了。
有一天晚自習結束，在抽屜裡面翻到一張紙條。莫名其妙地打開來看。
「時傾，我喜歡你很久了，做我的女朋友行嗎？如果你不同意了，那就當著張紙條不存在吧！」
署名:余善之。
我驚喜地抬頭尋找他，發現他正在小角落裡面看著我。
他一直在等我發現這張紙條。
我連忙跑過去，說:「我同意。」
聲音很大，我自己都能感覺到聲音在顫抖。旁邊收拾書包的同學都莫名其妙地看著我。
這是我第一次被表白，被自己喜歡的男孩子表白。
我真幸運。
四
白天在學校和余善之不能貼太近，要不然會被同學們懷疑的。
高中生就是這樣。男生和女生走的近了一點，就會被說成是談戀愛。更別說我和余善之這種真的談戀愛的。
所以我們兩個在晚自習之後，等別人走光了，才開始聊天。
剛開始邊收包邊聊，包收好了就回家。
再往後，余善之開始對我動手動腳。
他開始摸我。
我覺得不太合適，畢竟都是高中生。而且爸爸還在校門口等我，我不能太晚回去的。
但是我太喜歡他了。
漸漸的，我開始習慣他的動作，有時候也跟他做一些稍微親密的動作。
臉貼臉，手牽手啥的。
牽手的時候感覺很奇妙，兩個人都不說話，就這麼一坐就是半個小時。
爸爸問我為什麼這麼晚出校門，我說在班上自習。
再後來的一天晚上，我們兩個都在收拾書包。余善之貼了過來，把我摁在了座位上，整個人壓了上來，他的臉離我的臉越來越近，我能感受到他熾熱的呼吸。
他的嘴巴湊了過來，我閉上了眼。
這時候，門外傳來腳步，我真開眼一看。
四十多歲的中年男人，頭髮花白，有點駝背，正喘著粗氣，一臉震驚地看著我們兩個。
是爸爸。
我立刻把他從身上推開，伸手整理衣服和凌亂的頭髮，我很慌張。爸爸衝上來就給了余善之兩巴掌，牽起我就回店裡。
爸爸的手好冰，很粗糙。他緊緊握著我的手，拉著我上了他的摩托車。
我一句話也沒說，很快就到了店裡。
店裡還有客人，吃好了飯等爸爸回來結帳。
爸爸招呼走了客人，就把捲簾門拉上了。剩下我們兩個在店裡。
他手抖得厲害，問我:「你們在一起多久了？」
我害怕極了，只是低著頭，不敢說話。誰知，一個耳光朝著我的臉狠狠迎過來。
我被打懵了，這是爸爸第一次打我。很用力地打我，我差點沒站穩。趔趄了一下，仍然低著頭不說話。
我聽見爸爸深吸一口氣，隨後問我。
「你跟他沒怎麼樣吧。」
我明白他的意思，於是搖了搖頭。
爸爸又吐出了一口氣，說:「去睡覺吧，下次別讓我看到你和他膩在一起。再讓我看到，我打死你！」
這是爸爸第一次這麼跟我說話。他一定很生氣。
我扭頭就走，看了眼時間。
十一點半。
我知道自己做的不對。
但是我不知道怎麼跟爸爸道歉。
凌晨一點多起來，打算給爸爸寫封道歉信。書面表達總是比口頭表達要輕鬆的。
想了很久，看了一眼時間。兩點。
我只寫了五個字。
爸爸，對不起。
我放棄寫道歉信，又上床睡覺了。
奇怪，今天晚上爸爸還沒有睡覺，怎麼沒聽到他打呼聲？
困得厲害，我沒想那麼多，很快睡著了。
五
第二天，我提前十分鐘就醒了，躺在床上裝睡。
靜靜地聽爸爸的聲音。
他在。
他過來叫我起床，我一下子就起來了。
之前早上沒有賴床的話，爸爸一定會誇我。
但是他今天沒有。今天他沒有說什麼話。應該是氣還沒消。
我有點不知所措，所以也沒有說話。
一直到他送我到校門口，我都沒有說話。
進校門的時候，聽見後面有人喊。
「我中午來接你哈！」
周圍還嘈雜，不過能聽出來是跟孩子說的。
這個孩子真幸福，我想。
一上午在學校都心不在焉，余善之來找我兩次，都被我趕走了。我要跟他分手，我想清楚了，不能辜負爸爸對我的希望。
但是我好難受。
我捨不得就這樣結束。
六
中午，我準時出校門。
爸爸一般都會提前五分鐘到學校門口的。
今天他沒到。
他果然生氣了。
他是不是不要我了。我想。
如果他能來接我，我一定跟他鄭重的道歉。
為什麼是「能來接我」？我在想什麼。
莫名的心慌。
又過去了十分鐘。爸爸還沒來。
我看著遠處圍了一大群人，很快，救護車也來了。藍色的燈閃爍，格外耀眼。
出車禍了。不知道是誰倒霉。
我往前走了兩步。發現前面有被撞壞的一個後視鏡。
甩了這麼遠，撞得應該好嚴重。
我又往前走。
看到地上倒著一輛摩托車。
我一驚。立刻往人群裡面跑，邊哭邊跑。
我心裡祈求不是爸爸。
但那就是爸爸的摩托車。
爸爸呢。
我擠開人群，隱約看到地上躺著一個人。
衣服濕透了，左手都是血，左手小臂往反方向扳了九十度，五個手指以一個誇張的姿態舒展著。背上還背著一個粉紅色的書包。
花白的頭髮，臉上熟悉的皺紋。
是爸爸。
我瘋了一般的撲上去，醫生站在一邊。
「溺水時間太長了。」
「我們來的時候人還沒撈上來，要是早一點的話說不定還有救。」
……
我跪在爸爸身邊。輕輕的叫。
「爸爸？」
「爸爸？你聽得見嗎爸爸？」
他沒有睜眼。
他可能太累了，每天早上都四點鐘起來搞衛生的。我想。
我眼淚止不住地流下來。
等他醒過來，我一定鄭重的跟他道歉，並且告訴他我已經跟余善之分手了。我還會更加努力的學習。將來讓爸爸享受天倫之樂。
可是他沒有醒。
七
再醒來的時候，在醫院。
護士說我刺激太大，暈過去了。
我有點莫名其妙。我都到醫院了，爸爸人呢。
於是我問:「我爸呢？」
剛問出口，我想起來了什麼。眼睛立刻布滿淚水。
護士說讓我靜養，近幾個星期在家裡好好待著。別受太刺激。
她還問我家裡人電話號碼。
我說我爺爺奶奶在老家，趕不過來。
護士似乎聽懂了什麼。嘆了口氣。
醫生遞上來一個粉色的書包，上面有一點污漬。
我想起來了，當時爸爸背著這個書包。
後來聽說，爸爸出車禍那天上午，被這個粉色的書包跟賓館保安炫耀，說一會送給女兒，高興死她。
我抱著書包看了又看。
這是最新款的，學校好多女生都背這個。
可是我怎麼一點都不高興，反而在哭。
八
後來爺爺奶奶還是來了。他們很難過。
奶奶哭了好幾天，爺爺又是安慰奶奶，又擔心我想不開。
我笑了笑:「我沒事的。」
爺爺嘆了口氣，說了一件事。
「你爸爸出事前一天晚上給我和你奶奶打電話。說他好累。」
「他說他想過自殺，但是他沒有。」
「他說他還有女兒。」
「他還想等女兒高考，等她考一個好大學，找一個好工作，再嫁給一個好老公。」
「可惜他沒等到。」
「小傾，你爸爸沒等到，你也要做到。」
我一定會做到的，爸爸。
我會考到一個好大學，找到一個好工作，再嫁給一個好老公。
只是不能給您養老了。
九
爸爸，對不起。
這句話沒機會跟您說了。
我很想您。
一
宋陽，今年四十三。自己經營一家飯店，身高一七五，有一個十七歲女兒。
我按下發送鍵，發給了備註為「牽手紅娘」的用戶。
不出意外的話，兩天左右，在這座城市的某一條街上，一家相親店的門頭滾燈上會出現我的介紹。
這是我找的第三家相親小店了，前兩家都沒有結果。
到了一定年紀，婚姻對於某些人來說，能維持下去的不再是愛，而是雙方都需要有一個人一起承擔這個家。
我的前妻時芸，在我四十一歲時出軌。顧客上床被我發現。我一氣之下把那男的保時捷砸爛，把房子賣掉賠錢，賠的傾家蕩產。
後來離婚，時芸把女兒給我，自己和那男的去了美國。
從頭到腳，只剩三萬塊錢。和女兒時傾在這座城市相依為命。
靜下來的時候會想，時芸為什麼離開我？
我沒有那個男的有錢。這是我唯一承認不如他的地方。
小時候，帥氣和美麗是用來形容人長得好看的。長大之後發現，帥氣和美麗是用來形容一個人有錢的。
二
上初中的時候成績很好，總是考年級第一，獎狀貼了一面牆。我的班主任跟我爸爸保證，說我一定能考上重點高中。
有一次爸爸帶回家一個朋友，說是他年輕時候的兄弟，現在在工地當包工頭，很有錢，手錶都帶著我不認識的牌子。他來家裡喝酒，跟爸爸聊到了我。
他抽了根煙，說:「宋陽上完了初中之後來工地吧，我給他安排崗位，一個月一千。」
那時候的1000塊錢可不是一個小數目。
我當時覺得這苦日子終於熬穿了，未來都有工作了，讀個鳥的書。
於是輟學不學，翻牆逃課。連夜去玩，不回宿舍。
後來成績一落千丈，有一次班上發成績單，班主任把我叫到講台上面，狠狠地扇了我兩個耳光。
那時候個子小，沒站穩，被扇到地上。一臉茫然地看著班主任。
班主任氣急敗壞:「我對不起你的父親！」
初中畢業，果然沒有考上高中。
本來都已經準備好去工地領工資的。結果當時說給我安排工作的哥們偷稅漏稅，坐牢去了。
一時間慌了神，工作沒了，學也沒得上，只能去打工。
那時候有一個職業是幫別人去運石灰。挺苦的，但是還算賺錢。
我爸爸便把我送過去了。
那年我十七歲。爸爸教我開拖拉機。
掛擋，踩油門。轟隆隆。
我很快學會了。
於是我便開車上山運石灰，風吹日曬，我被曬成了兩色人。
運石灰要進山洞的，洞口全是灰塵，運石灰的眼睛難免會進灰塵。我的眼睛進了太多灰塵。第二天早上起床發現眼皮被眼屎牢牢粘住。怎麼也睜不開。
我嚇壞了，哭著喊媽媽。媽媽用毛巾沾熱水給我敷眼睛。敷了半個多小時，眼睛才睜開。
但是上班遲到了，老闆要把我開除。
那天，爸爸帶上平時不捨得喝的白酒，低聲下氣的去祈求老闆讓我留下。
求了半個多鐘頭，老闆終於鬆口，但是一定要扣我一個月工錢。他也沒有要爸爸那瓶白酒，說這酒太差，嫌棄。
回家路上，爸爸很開心，拎著酒回家，他說老闆大恩大德。他說老闆是我們家的恩人。他說以後一定要報答老闆。
他笑著說的。
我當時看到，他臉上不經意間划過一滴眼淚。
我永遠不知道爸爸那天到底是真的開心還是假的開心。
那晚我睡不著，窗外漆黑，隱隱約約能看見窗外的野貓那雙發光的雙眼。
我躺在床上哭。
那時候明白，小時候摔倒了，望望四周，有人就哭，沒人就站起來。長大之後摔倒了，有人就站起來，沒人就哭。
三
這個世界，真的很殘酷。
我早上四點起床準備買菜，在店裡搞衛生。晚上一點鐘下班，關上店門之後，再上到二樓睡覺。
家沒了，只有住在店裡，店裡有熱水，有床，過得不算困難。只是冬天沒有暖風機，洗澡的時候會凍的瑟瑟發抖。
小傾長大了，懂事，沒有抱怨過什麼，沒事的時候還會幫忙端菜燒水啥的。爸媽都在老家，都很健康。
生活還是有希望的，失去的都還能賺回來的。有時候空閒下來，我就這麼想。
小傾上了高中之後，成績一直不好，班裡其他孩子都去補課。
高中生補課費用真不是一筆小數目，按課時算，一節課五百。
報了四十節，花掉了兩萬塊錢。
我的存款只有三萬，但是有些錢該花還是要花。剩下的一萬塊錢省吃儉用的花還能過，更何況店裡還有生意，一天能賣出去幾百塊錢的菜。
一定不能讓小傾走我的路。我想。
生活一定會越來越好的。我想。
在機構交完錢，小傾挽著我的手出來，我腿有些軟，但走的堅定。小傾要好好讀書，將來一定有出息。
回到家之後要給小傾做飯。
小傾正在長身體，要多吃肉。
雞肉，魚肉，羊肉，通通安排上。
虧得還有一點手藝，小傾在吃食方面不是太難過。
上了高中之後，小傾越來越能吃了，一頓得吃兩碗飯。也不見長胖。還是瘦瘦高高的，很白淨，長得漂亮。
隨她媽媽。
每天最開心的時候，就是送小傾上下學。
騎摩托車把女兒送到校門口，看著她背著書包走進學校，心裡便滿足，靜靜地點根煙在路邊抽，煙霧繚繞，我看著遠處發呆。
沒了她，我和女兒也能生活的很好。
四
小時候媽媽帶我去遊樂園玩。那是我第一次去遊樂園，很開心。
玩的正開心，旁邊的一個小胖子推了我一把，我摔倒了。看著他指著我笑。我很生氣，站起來就打。朝小胖子臉上猛抓。
後來小胖子被抓傷了，臉上一道道血印子。
他媽媽找到我媽媽，讓我們家賠錢。
賠二百。
第二天，媽媽帶著十多張數了又數的零錢去到小胖子家。她把錢遞出去的那一刻，我清楚的看到。她哭了。
媽媽穿著碎花短袖，手上全是老繭，她站在別人家門口哭。
她說兩百塊錢能買好多吃的給陽子吃，可以給陽子買好多衣服的。
她把錢給了人家，牽著我下樓，回家。
她邊走邊哭，一隻手牽著我，一隻手抹眼淚。
眼淚好燙，滴在我的心裡，烙下疤痕。
那是我最後一次去遊樂園。
五
小傾上了高二之後，好像變了個人似的。
她開始打扮。化妝，紮起了兩個小馬尾。晚自習結束之後出校門的時間也越來越晚。每次問她為什麼這麼晚，她都說是在班上自習。
有次晚上十點半還沒出校門。校門口只有我一個家長在等。保安允許我進校門找她。
我開過家長會，記得是哪個教學樓哪間教室。
一樓，二樓，三樓。
我在走廊，看見小傾班上的燈還開著，便走了進去。
小傾坐在座位上，臉上泛著紅暈。身上壓著一個跟她差不多大的男孩子，兩個人在親嘴。
我像是被打了一棒子，腦海中一片空白。
恍惚中，我眼前閃過了當年時芸和那男的在床上的情景。
兩個人汗流浹背，一絲不掛。做著苟且之事。
回過神來，女兒已經發現了我。立刻推開身上的男孩，整理凌亂的衣服和頭髮。
我上前去，猛地扇了那男孩兩耳光，牽起女兒就走。
她很順從，我們很快到了店裡。
店裡還有一桌客人在吃飯，等著我回來結帳。
我把他們招呼走，把捲簾門拉下來之後，質問女兒。
「你們在一起多久了。」
我很不冷靜，手都在抖。
面前的女兒低著頭，一聲不吭。
我一耳光扇了過去。啪的一聲，把我自己嚇了一跳。
長這麼大，這是我第一次打她。
小時候她媽媽打她，我總是攔著，說算了算了，跟小孩子一般見識幹嘛。
今天我第一次打她。
她還是沒有任何反應，低著頭，不說話。
她在發抖。
我深吸口氣，努力保持平靜，問她:「你跟他沒怎麼樣吧。」
女兒似乎知道我是什麼意思，搖了搖頭。
那就好。
我鬆了一口氣，看了眼時間，十一點半，對小傾說:「去睡覺吧，下次別讓我看到你和他膩在一起。再讓我看到，我打死你！」
小傾扭頭去睡覺，我蹲在店門口抽菸。想了想，掏出手機給媽媽發視頻聊天。
媽媽接通了。
快十二點了，老兩口還沒睡覺，一看見兒子發視頻，開心壞了。
「陽子啊！這麼晚還沒睡吶！」爸爸強先開口。
「嗯啊！爸，媽。你們也沒睡啊。」我抽了口煙說。
兩個老人臉上布滿皺紋，卻笑的燦爛。
「陽子啊，這麼晚不睡，是不是有事啊？」
年輕的時候打電話回家，他們先問我是不是有事，再問我是不是缺錢花，缺錢就說，他們給我轉。
上了年紀之後，打電話回家，他們先問我是不是有事，然後就是沉默。
恍恍惚惚，到了我養他們的年紀。
「沒事兒。」
「那你過得還好吧？」
「好著呢。」
「過得好就行，沒事記得給我們打電話，我們倆在家裡無聊壞啦！誒對了，小傾呢？」
手機里媽媽拍爸爸的腦袋，笑著說:「這麼晚，小傾肯定睡了啊！明天還得上學呢。」
「行了爸媽，你們早點睡，我先睡了哈。」
兩人似乎沒有反應過來，愣了一會兒，說:「好嘞，去睡吧！」
我遲疑了一會，看著鏡頭裡面的兩個老人。
他們不會用手機，現在用的那部，還是當年和時芸一起給他們買的。好幾年了，他們只學會了接電話要按綠色的按鍵，不會掛電話。
所以只要我一打電話，他們都會接通。
他們兩個等著我掛斷視頻，面帶微笑。
我鼻子有些酸。說:「爸，媽。」
他們立刻回答:「誒！」
「我想你們了……」
自從到外地來開飯館開始，不管在外面吃了多少苦，都不在爸媽面前哭。
因為時芸在我身邊，我有人可以傾訴。
現在時芸不在了，我一個人頂著一片天。
兩個月前發出去的第三份自我介紹，到現在還沒有消息。
我哭了，當著老人們的面哭了，哭的很傷心。手上的煙只抽了兩口，就全部變成了灰燼。
媽媽哭了，躲到手機鏡頭拍不到的地方哭。爸爸安慰我說:「男子漢大丈夫，哭什麼哭！累了就回家，爸媽給你包餃子吃！」
天很黑很黑，月亮都看不見了，只有淡黃色的路燈在頭頂一閃一閃。時不時吹來一陣風，把地上的菸灰吹走。
後來我們說了一會，我就上床睡覺了。明天四點還得起床買菜，送小傾上學。
六
一早叫小傾起床。她今天沒有賴床，一下子就起來了，很快刷完牙洗完臉，一聲不吭地坐在摩托車上等我。
她一定生我的氣了。我想。
但是我不是很會說話，不知道怎麼化解這種尷尬的局面。兩人就這樣到了學校。
她一聲不吭地下車，往學校走。
「我中午來接你哈！」我朝她揮了揮手。
她頭也沒回地進校門。
看著她的背影，我發現她的書包破破爛爛的。
那是一個黑色雙肩包，上初二的時候給她買的。不知不覺已經過了四年了。看著周圍女孩子都背著粉粉嫩嫩的書包，我腦海中有了一個想法。
我騎車去了街上，買了一個粉色的書包。
再三確認，這包如今在高中女生里最受歡迎。
付了錢之後，回去炒菜，等小傾放學給她個驚喜。一會她肯定笑出聲來。這麼漂亮的書包，她肯定會很高興的。
時間過得好快，一轉眼到時間接小傾了。
我背上書包，騎上摩托車，飛快趕往了小傾學校。
四十多歲了，現在背粉色書包，反而覺得光榮。
還記得小學時候媽媽給我帶了一個粉色的飯盒，羞的怎麼也不敢從飯盒袋裡拿出來。那天連午飯也沒吃，餓著肚子回家跟媽媽哭。說要換一個飯盒。
第二天媽媽給我買了一個藍色的飯盒，奧特曼圖案的。
第三天我神氣地把飯盒從飯盒袋裡拿出來，引得一堆小朋友圍觀。
不知不覺，已經過去好久了。
我還得想怎麼跟小傾道歉。昨天晚上太衝動。不該打她的。
這麼大了，談個男朋友也正常，我從初二就談女朋友呢。
我背著書包，心情格外好，騎著摩托車，在去往小傾學校的必經之路上騎著。
這是一座橋，邊上是一片兩三米深的湖。
湖面波光粼粼，偶爾吹來一陣風，吹得我很舒服。
綠燈亮了，摩托車啟動，要穿越十字路口。
左邊突然衝出來一輛卡車。
我沒來得及躲閃。
「轟——」
登時覺得左手被重物卡住了，頭撞在卡車車頭，一陣眩暈。就覺得身體騰空而起。恍惚中睜開了眼睛，身下是一片湖。
耳邊突然一聲「噗通」，隨即傳來窒息感。
冰涼的湖水瞬間包裹著我。
我會游泳的。小時候在湖邊玩，被小夥伴按在水下憋氣，不知怎麼的，就學會了游泳。
但不知道怎麼回事，左手動不了。
哦，對了，剛剛給卡車撞斷了。左手小臂朝反方向扳過去，五個指頭呈現不自然的姿態。隱隱約約地漂浮出來暗紅的液體。
居然不痛。我想。
兩三米的湖，我漸漸沉了下去。
掙扎了幾下，發現越沉越快。
憋不住氣了，我本能的深吸一口氣。
吸進去的不是氣，是水。
我無聲的嗆水，腳四處亂蹬，意識漸漸模糊。
……
小傾還在校門口等我呢……
我給她買了一個新書包……
我要趕緊給她道歉……
……小傾，昨晚太衝動，不該打你的……
原諒爸爸，好嗎……
爸，媽，我想吃餃子了……
女
一
我叫時傾，跟我媽媽一個姓。
我十五歲的時候，媽媽和別的男人走了，留下了我和爸爸兩個人。
這是爸爸告訴我的。他每次說到這個，就很難過，讓我好好讀書，將來不被帶綠帽子。我點頭同意。
我們生活的很辛苦。爸爸臉上皺紋在這兩年越來越明顯，白頭髮也越來越多。他每天早上很早就起床買菜搞衛生。他靜悄悄的，生怕把我吵醒。
我很心疼他，看著他一天一天衰老，我真的很想幫他，但是不知道怎麼幫。只能在空閒時間幫他端菜，燒水，做力所能及的事。
但是我心裡清楚，這些事情，對於爸爸所要承受的一切，只能是冰山一角。
有一次爸爸在飯店炒菜，顧客多了，就忘記了不要放辣椒，顧客氣急敗壞地把菜摔倒地上讓爸爸重新炒。
爸爸一直賠禮道歉，立刻去炒一份新的，畢恭畢敬地送上來。
他不敢生氣，怕以後飯館沒生意。
我本來不知道這些的，是隔壁賓館保安告訴我的。
那天晚上我在床上怎麼也睡不著，下樓喝水。看見垃圾桶里沒有倒乾淨的破碗碟碎片，蹲在地上哭了好久。
爸爸活的很小心。生怕打碎了生活。
二
爸爸說要給我重新找一個媽媽。
我很不樂意。但沒有說出來。
我理解爸爸，他一個人生活太辛苦了。
有一次放學回家，在路邊的一家相親小店門口的滾燈上看到一行字。
宋陽，今年四十三。自己經營一家飯店，身高一七五，有一個十七歲女兒。
之後便是一串電話號碼。
平時不是很記得爸爸的電話號碼，但是這次一眼就認出來。
那就是爸爸的電話號碼。
爸爸在遠處叫我。他騎著摩托車。我趕緊趕了過去。不能太晚回去，要不然有人不付錢就走了。
爸爸每次出來接我都不關店門，有一次一個客人吃完飯就走了，錢也沒給，爸爸後悔了一下午。
我們生活的很辛苦。我恨媽媽。
但是我有點想她了，想念之前那個完整的家。
三
初中的時候我成績很好，在班級，年級都是名列前茅的。爸爸說我這長得又好看，成績又好，不知道以後便宜那個小男生了。我害羞的笑了笑。
初三那年，爸媽離婚，我的成績開始一落千丈。
但好在考到了一個重點高中。
爸爸說我前途無量，將來一定很有出息。我知道爸爸小時候的事情，爺爺跟我講過。我知道讀書很重要，所以我要堅持讀下去。將來讓爸爸享受天倫之樂。
但是上高中之後，我的成績開始一落千丈。
高中和想像的不太一樣，很多東西不再是和初中那樣學什麼就是什麼。靈活，複雜。數學公式寫滿一整頁草稿紙也算不出來一個正確答案。
慢慢的，我便覺得學習不適合我。
但是爸爸對我很有信心，他開家長會的時候聽說別人家孩子都在外面補課。於是決定也給我報補習班。
他找到一家機構，選了一對一課程。
他不知道什麼是一對一課程，他進去就問前台。
「你們這最貴的課多少錢。」
前台跟他解釋了很多，他一臉茫然，只是聽懂了一句話。
「一對一效率是最高的。」
一節課兩個小時，五百塊錢。爸爸買了四十節課眼睛都不眨一下。
就這麼花出去兩萬塊錢。
他帶著兩打鈔票去機構的，放在前台，讓前台自己數。
他還讓我看著前台數。
走出機構的時候，我挽著他的手。他有些顫抖，但目光很堅定。回家的路上，他突然問我。
「剛剛那人數錢，你看到了？」
「看到了。」
「好好讀書，別糟蹋了那些錢。」
他頭也沒回的說了這句話。他四十多歲，頭髮白了一半，背也駝了。他這兩年老了好多。
我又哭了。
媽媽走之後，我怎麼總是哭。
爸爸總是說，沒了媽媽，我們一樣能活得很好。
我相信爸爸。
三
高二的時候班上新轉來一個男生。人很好，很溫柔，長得很白淨。我見到他的第一眼，就喜歡上了他。
很幸運，老師把他分在了我的旁邊。
那天我可興奮了，長這麼大以來，第一次這麼緊張。比中考時候還緊張。緊張的手抖。
他坐在我邊上，對我笑了笑，說:「同學你好，我叫余善之。」
「我……我叫時傾。」由於太過於緊張，我沒有控制好音量，弄得全班人都聽到我這低級的自我介紹。
我臉唰的一下紅了，沒有再跟他說話。
有次晚自習前的晚飯時間，我和幾個女同學約好一起出去吃飯的，結果學校門口人太多，把我和那幾個女生走散了。
我去了約定好的地方，卻沒看到她們。
但我看到了余善之。
我猶豫了一會，坐了過去。點了一碗麵條。
他看見了我，露出他那招牌笑容。兩個酒窩藏在白淨的臉上。我害羞極了，感覺臉很燙。
「你也在這裡吃啊！」他說。
「嗯。」我回答。
我坐在他對面，全程沒有想到一句話可以跟他聊的，反倒是他一直在尋找新的話題。
我突然發覺，我真的很喜歡這個男生。
我跟他交往漸漸密切了起來。
但是我不敢跟他吐露心聲，我怕他不同意，到時候連朋友也做不了。
有一天晚自習結束，在抽屜裡面翻到一張紙條。莫名其妙地打開來看。
「時傾，我喜歡你很久了，做我的女朋友行嗎？如果你不同意了，那就當著張紙條不存在吧！」
署名:余善之。
我驚喜地抬頭尋找他，發現他正在小角落裡面看著我。
他一直在等我發現這張紙條。
我連忙跑過去，說:「我同意。」
聲音很大，我自己都能感覺到聲音在顫抖。旁邊收拾書包的同學都莫名其妙地看著我。
這是我第一次被表白，被自己喜歡的男孩子表白。
我真幸運。
四
白天在學校和余善之不能貼太近，要不然會被同學們懷疑的。
高中生就是這樣。男生和女生走的近了一點，就會被說成是談戀愛。更別說我和余善之這種真的談戀愛的。
所以我們兩個在晚自習之後，等別人走光了，才開始聊天。
剛開始邊收包邊聊，包收好了就回家。
再往後，余善之開始對我動手動腳。
他開始摸我。
我覺得不太合適，畢竟都是高中生。而且爸爸還在校門口等我，我不能太晚回去的。
但是我太喜歡他了。
漸漸的，我開始習慣他的動作，有時候也跟他做一些稍微親密的動作。
臉貼臉，手牽手啥的。
牽手的時候感覺很奇妙，兩個人都不說話，就這麼一坐就是半個小時。
爸爸問我為什麼這麼晚出校門，我說在班上自習。
再後來的一天晚上，我們兩個都在收拾書包。余善之貼了過來，把我摁在了座位上，整個人壓了上來，他的臉離我的臉越來越近，我能感受到他熾熱的呼吸。
他的嘴巴湊了過來，我閉上了眼。
這時候，門外傳來腳步，我真開眼一看。
四十多歲的中年男人，頭髮花白，有點駝背，正喘著粗氣，一臉震驚地看著我們兩個。
是爸爸。
我立刻把他從身上推開，伸手整理衣服和凌亂的頭髮，我很慌張。爸爸衝上來就給了余善之兩巴掌，牽起我就回店裡。
爸爸的手好冰，很粗糙。他緊緊握著我的手，拉著我上了他的摩托車。
我一句話也沒說，很快就到了店裡。
店裡還有客人，吃好了飯等爸爸回來結帳。
爸爸招呼走了客人，就把捲簾門拉上了。剩下我們兩個在店裡。
他手抖得厲害，問我:「你們在一起多久了？」
我害怕極了，只是低著頭，不敢說話。誰知，一個耳光朝著我的臉狠狠迎過來。
我被打懵了，這是爸爸第一次打我。很用力地打我，我差點沒站穩。趔趄了一下，仍然低著頭不說話。
我聽見爸爸深吸一口氣，隨後問我。
「你跟他沒怎麼樣吧。」
我明白他的意思，於是搖了搖頭。
爸爸又吐出了一口氣，說:「去睡覺吧，下次別讓我看到你和他膩在一起。再讓我看到，我打死你！」
這是爸爸第一次這麼跟我說話。他一定很生氣。
我扭頭就走，看了眼時間。
十一點半。
我知道自己做的不對。
但是我不知道怎麼跟爸爸道歉。
凌晨一點多起來，打算給爸爸寫封道歉信。書面表達總是比口頭表達要輕鬆的。
想了很久，看了一眼時間。兩點。
我只寫了五個字。
爸爸，對不起。
我放棄寫道歉信，又上床睡覺了。
奇怪，今天晚上爸爸還沒有睡覺，怎麼沒聽到他打呼聲？
困得厲害，我沒想那麼多，很快睡著了。
五
第二天，我提前十分鐘就醒了，躺在床上裝睡。
靜靜地聽爸爸的聲音。
他在。
他過來叫我起床，我一下子就起來了。
之前早上沒有賴床的話，爸爸一定會誇我。
但是他今天沒有。今天他沒有說什麼話。應該是氣還沒消。
我有點不知所措，所以也沒有說話。
一直到他送我到校門口，我都沒有說話。
進校門的時候，聽見後面有人喊。
「我中午來接你哈！」
周圍還嘈雜，不過能聽出來是跟孩子說的。
這個孩子真幸福，我想。
一上午在學校都心不在焉，余善之來找我兩次，都被我趕走了。我要跟他分手，我想清楚了，不能辜負爸爸對我的希望。
但是我好難受。
我捨不得就這樣結束。
六
中午，我準時出校門。
爸爸一般都會提前五分鐘到學校門口的。
今天他沒到。
他果然生氣了。
他是不是不要我了。我想。
如果他能來接我，我一定跟他鄭重的道歉。
為什麼是「能來接我」？我在想什麼。
莫名的心慌。
又過去了十分鐘。爸爸還沒來。
我看著遠處圍了一大群人，很快，救護車也來了。藍色的燈閃爍，格外耀眼。
出車禍了。不知道是誰倒霉。
我往前走了兩步。發現前面有被撞壞的一個後視鏡。
甩了這麼遠，撞得應該好嚴重。
我又往前走。
看到地上倒著一輛摩托車。
我一驚。立刻往人群裡面跑，邊哭邊跑。
我心裡祈求不是爸爸。
但那就是爸爸的摩托車。
爸爸呢。
我擠開人群，隱約看到地上躺著一個人。
衣服濕透了，左手都是血，左手小臂往反方向扳了九十度，五個手指以一個誇張的姿態舒展著。背上還背著一個粉紅色的書包。
花白的頭髮，臉上熟悉的皺紋。
是爸爸。
我瘋了一般的撲上去，醫生站在一邊。
「溺水時間太長了。」
「我們來的時候人還沒撈上來，要是早一點的話說不定還有救。」
……
我跪在爸爸身邊。輕輕的叫。
「爸爸？」
「爸爸？你聽得見嗎爸爸？」
他沒有睜眼。
他可能太累了，每天早上都四點鐘起來搞衛生的。我想。
我眼淚止不住地流下來。
等他醒過來，我一定鄭重的跟他道歉，並且告訴他我已經跟余善之分手了。我還會更加努力的學習。將來讓爸爸享受天倫之樂。
可是他沒有醒。
七
再醒來的時候，在醫院。
護士說我刺激太大，暈過去了。
我有點莫名其妙。我都到醫院了，爸爸人呢。
於是我問:「我爸呢？」
剛問出口，我想起來了什麼。眼睛立刻布滿淚水。
護士說讓我靜養，近幾個星期在家裡好好待著。別受太刺激。
她還問我家裡人電話號碼。
我說我爺爺奶奶在老家，趕不過來。
護士似乎聽懂了什麼。嘆了口氣。
醫生遞上來一個粉色的書包，上面有一點污漬。
我想起來了，當時爸爸背著這個書包。
後來聽說，爸爸出車禍那天上午，被這個粉色的書包跟賓館保安炫耀，說一會送給女兒，高興死她。
我抱著書包看了又看。
這是最新款的，學校好多女生都背這個。
可是我怎麼一點都不高興，反而在哭。
八
後來爺爺奶奶還是來了。他們很難過。
奶奶哭了好幾天，爺爺又是安慰奶奶，又擔心我想不開。
我笑了笑:「我沒事的。」
爺爺嘆了口氣，說了一件事。
「你爸爸出事前一天晚上給我和你奶奶打電話。說他好累。」
「他說他想過自殺，但是他沒有。」
「他說他還有女兒。」
「他還想等女兒高考，等她考一個好大學，找一個好工作，再嫁給一個好老公。」
「可惜他沒等到。」
「小傾，你爸爸沒等到，你也要做到。」
我一定會做到的，爸爸。
我會考到一個好大學，找到一個好工作，再嫁給一個好老公。
只是不能給您養老了。
九
爸爸，對不起。
這句話沒機會跟您說了。
我很想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