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一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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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就在上周,羅莎的孩子出世了,是個男孩。羅莎為自己的兒子取名叫喬納森,埃德蒙頓和沃波爾兩家人再次聚在一起,慶祝喬納森·沃波爾,這位於新世紀來到世間的孩童的誕生。我和歌德也一併參加了慶生的聚會,與剛出生沒多久的外甥見了面。

  「嗚哇——」

  嬰兒發出的啼哭聲並不與悲傷掛鉤,它們代表著蓬勃的生命力,是新生之物對世界發出的吶喊。我連帶著襁褓一同將喬納森抱起,搖晃著手臂,來模擬搖籃的擺動。歌德也湊了過來,這畢竟也是屬於她的家人,按輩分的話,她可是喬納森的舅媽。要是這孩子知道自己有個吸血鬼舅媽,他會抱有何種想法呢?我心想。歌德伸出自己的手指,輕輕戳了下喬納森柔軟的臉頰。感受到肌膚的冰冷,才剛平靜下來的喬納森再次大哭起來,歌德只好把手收了回去。

  「抱歉,我把他惹哭了。」

  歌德對羅莎道歉到,羅莎卻擺擺手,表示沒有關係,沃波爾先生則笑著說到:

  「說不定他會因此而記住你呢!」

  這次與自己外甥的會面,打消了我們原先考慮過領養一個孩子的打算。按照歌德自己的話,自己恐怕不適合去照顧別人,我也沒什麼意見。關於婚後的生活,其實與六年間我們一起度過的時光沒太大不同,只不過這次,我確確實實地找了一份工作——我現在於多佛爾的碼頭任引航員,憑藉在皇家海軍時的經驗,這份工作並不算難。歌德也沒有閒在家裡,儘管在這個時代工作的女性並不算常見,她仍想去鎮上找些自己能做的事情,完全沒有一個腰纏萬貫的貴婦人會有的架子。可她卻屢屢碰壁,原因基本上都是對健康狀況的擔憂。

  「我並沒有疾病,為何別人總認為我身體欠佳?」

  歌德向我發問,我便把自己的手和歌德的擺在一起,與普通人類相比,歌德的膚色就和刷了層白漆似的,白的有些不尋常,乃至於不像是真實的生物身上能所有的顏色。再加上異常低的體溫,不明真相的人們自然會做出「這位女性可能身體虛弱」的判斷。

  又過了些日子,度過聖誕節和新年,我將家中的日曆換成了1911年的版本。當春天的溫暖驅散了冬日的寒意,歌德找到了一處可以供她去忙碌的位置,那就是多佛爾的教會。正如向尤茜卡承諾的那樣,麥肯齊神父和艾莉諾女士在她的生日之際,帶著這位已長大成人的姑娘前往了丹麥旅行,這使得教會的人力出現了空缺。雖然讓一位吸血鬼去給信仰上帝的教會做工,可能多少有點奇怪,但這種微妙的奇異感也只會存在於我的心裡。因為對他人而言,歌德只是一個普通人而已,又有誰能猜到,單是她的存在就足以將眾多神話否定的事實呢?

  說起旅行,當我收到尤茜卡從丹麥寄回來的明信片時,才意識到一個問題——我和歌德還沒有去度蜜月!按照各種通俗文學中的描寫,婚姻之後銜接一場浪漫的蜜月旅行,無疑能夠增進新婚夫妻之間的感情。我自認不需要靠什麼旅行來增加感情,但其確實有錦上添花的作用。且不用說已在這不列顛停留了數百年的歌德,就是我在退役之後,也是半步沒曾離開過英國本土。於是乎,我們倆理所當然地開始了對是否要進行一場旅行的討論。

  「如果你想的話,我是沒有任何問題的。」

  歌德尊重了我的想法,那麼接下來要做的,就是去決定旅途的目的地以及出發時間了。

  「那麼你有何打算呢,歌德?是去歐洲旅行,還是說美洲,抑或是遠一些的亞洲?」

  「你的建議呢,羅伯特?」

  「我的建議…唔…」

  腦袋裡浮現出了許多地名,我首先排除了幾個位於亞洲的。雖然我確實很想回去尋找曾經愧對過的人,但這並不是本次行程的目的。況且去那裡的路途過於遙遠,就算是最快速的輪船,來回一趟也得花上不少時間。

  那麼剩下的就只有歐洲和美洲了,正巧,我確實有想去的地方位於這兩個大洲,就先從頭一個開始說起:

  「我們可以去希臘旅行,就去伯羅奔尼撒半島——你說那裡是你故鄉的所在地,所以我覺得你可能會想故地重遊。從英國坐船過去需要穿過地中海,沿途風光也是非常漂亮,是非常受歡迎的旅遊路線…你認為這個建議如何?」

  「我並不想回去。」

  出乎意料的事,歌德沒經過太多思考就否決了我的第一個建議。不想回去…好吧,看來我沒考慮到她真正的感受,我在內心中將去希臘的提案消去,開始闡述下一個建議:

  「那麼,我們還能到加拿大去。英國在大西洋彼岸最北部的領土,擁有廣袤無比,甚至深入極寒地區的大地。它有著豐富的自然美景,而且…我那位死去的朋友,他的父母就搬到了那裡,我想趁此機會去探望一下他們。」


  「加拿大,它位於北美洲吧。在很長一段時間裡,我都不知曉其存在,對我來說是片全新的土地。」

  歌德明顯被鉤起了興趣,她的話不假,即使是遍歷了大部分歐洲歷史的她,對這片隔絕重洋之外大陸的了解,也僅能從探險家們開始向大海挑戰的年代算起。

  「把目的地設在那裡如何?說實話,連我都沒去過幾次加拿大呢,就當是一次全新的探索吧。」

  「可以,」

  歌德點頭,同意了我的這個建議。她用一個微笑來犒勞我剛才所做的腦力運動,看上去已經熟練掌握了如何表達喜悅,

  「就按你說的來。」

  …

  …

  與在別墅度過的六年不同,來到多佛爾小鎮的我和歌德都難免少了些不被拘束的自在,話雖如此,步入塵世依舊是利大於弊的選擇。權衡了眾多制約的因素,我最終將出發去加拿大的日子定在了今年下半年,和我們結婚的日期處在相近的時間段。這樣來看,蜜月旅行好像變成了周年旅行呢,我在心中感嘆到。

  就在我們有條不紊地準備著即將到來的旅行時,一封不合時宜的信件,使本就稱得上延遲了一年的計劃再度打了水漂。那是一周前郵寄過來的,是一封使用了高檔的信封,卻沒寫上寄信收信人姓名的信件。將其中的信紙取出,我驚訝於寄信人毋庸置疑的大手筆,邊緣燙金裝飾的信紙顯然價格不菲,寄信人卻十分奢侈地只在上面寫了短短一行字:

  「在你成婚一周年的傍晚,我們會前往別墅。」

  「…」

  雖然歌德在看到信件內容之後便陷入了沉默,但我很清楚這行字中的「我們」究竟是何身份——從信封上那枚位於本應是寄信人位置上的,不講理地將他人的注意力奪向自身的印章便可看出。

  「迷迭香的印記…」

  我自言自語到。按照歌德的描述,迷迭香是她那遙遠故鄉的特產,是最能夠代表自己,或者說,自己親人出身的印記——他們以故鄉自豪,儘管永遠也無法重回那裡。不管怎樣,既然來者是自己的岳父岳母,我都必須盡到作為一個女婿的職責,將他們招待好才行。我看了眼許久未能把信紙放下的歌德,嘆了口氣,說到:

  「旅行可以推遲,但這種事情…似乎沒辦法去忽略。」

  「我很抱歉,羅伯特。」

  「不不,該道歉的是我才對,沒把所有的因素都考慮進去。」

  我拍拍她的肩膀,如今作為夫妻的我們,有什麼事自然要一起承擔,不過是和岳父岳母見個面而已,又不是啥大不了的。聽到我的話,歌德露出了一個淡淡的笑容,她終於將信紙放回到信封中,並扔到一旁的桌子上。她將腦袋望向窗外,最近幾日都是陰雨連綿,已有很長時間沒見到太陽了,仿佛有一雙手在遮住本應照到人們頭頂的陽光,難免使人感到些煩躁。

  「自從咱們離開別墅,就再沒有回去過。這倒也算是一個機會,讓咱們能去看看『老朋友』,不是麼?」

  我試圖用打趣來稍微活躍一下氣氛,可想到既然閒置了快一年多,那肯定還要去重新收拾,於是自己就先泄下氣來。唉…歌德的父母啊,他們是什麼樣的人呢?會是和她一樣缺乏為人的情感嗎?既然也是吸血鬼,那必定是和人類截然不同吧。懷抱著忐忑與好奇的心情,我開始了對他們到來之日的等待。

  …

  …

  在我的岳父岳母,也就是歌德的父母到來的前一天,我們提前去往了別墅做準備工作。好在一年時光幾乎沒讓它發生任何改變,內部也僅是落了些灰塵而已——畢竟區區三百六十五天,遠無法和它已經過的百年時間相比。第二天,我們起床後先是一同來到餐廳,用兩杯紅酒慶祝結婚一周年的紀念日,然後便開始了對晚餐的準備。我幾乎是用盡渾身解數,把我能想到的與「高級」掛鉤的菜餚都做了一遍,參考歌德的提出的建議,全部是吸血鬼也能品嘗其味道的。當然,作為「主菜」的鮮血,自然是在太陽開始落山時才抽取的新鮮血液。萬事俱備,只剩下客人的大駕光臨了。於是,我們二人早早就開始等候在門外,將視線投向遠方,尋覓著時刻可能出現的人跡。

  在太陽已有一半消失不見的時候,自遠方的地平線上出現了一抹微光,是汽車車燈的光亮。不會錯的,能夠來到這地方的,除了我和歌德,就只有他們了。隨著那光愈發的明亮,一輛通體漆黑的轎車從即將步入夜色的世界中駛出,它緩慢開上別墅所在的小山丘,於門口前的空地上停了下來。車燈隨著引擎的停止而熄滅,「咔噠」的開門聲加速了我的心跳,讓我不免的緊張起來。馬上就要見到歌德的父母了,在禮貌上可不能疏忽。正當我一遍遍地在大腦中規劃要如何去打招呼時,一陣清脆的男聲截斷了我的思緒,首先傳入我耳畔的是一個名字:


  「涅墨西斯!」

  「涅墨…西斯?」

  這個從未聽過的名字讓我愣了一下,此時歌德的說話聲響起了:

  「父親、母親,你們來了。」

  「是的,我們來了。」

  另一個女聲傳了過來,它與男聲同樣來自轎車的方向。歌德的父母已經從車上走下,借著別墅的燈光,我得以看清楚他們的模樣。歌德的父親穿著一件與車身顏色相同的黑色大衣,頭頂的高禮帽使本就高大的身形更加偉岸。他板正的臉頰與嘴唇蓄起了深棕色的鬍鬚,厚重的眉毛如一桿天平般橫在冷冽的紅棕色眼眸上,散發出一股不怒自威的氣勢;歌德的母親身著黑灰色盛裝,外搭一件毛皮披肩,精緻裝飾的寬檐禮帽戴在盤起的深棕色長髮上,處於中年的外貌絲毫沒影響她身上的華麗與高雅。她細長的雙眼半睜著,紅棕色瞳孔所指的正是歌德站立的方向。這兩位中年人不僅氣質非凡,樣貌更是難以形容的俊美,就像是活過來的雕像一般,使我差點忽略了其與歌德十分相似的事實。

  相對的,他們的面龐也像歌德一樣毫無血色,幾乎和大理石的顏色相近。我理了理自己的嗓子,走上前去,一邊將右手伸出試圖去握手,一邊笑著對他們自我介紹到:

  「你們好,我是羅伯特·霍華德·埃德蒙頓,很高興見到你們。」

  令我沒想到的是,歌德的父母完全無視了我的聲音。他們徑直從我身邊走過,絲毫沒理會我那隻懸在半空的手,使我整個人僵在了原地,臉上的笑容也一併凝固起來。二人來到了歌德的面前,她的父親率先開口,向自己的女兒說到:

  「涅墨西斯,自你入住這棟別墅後,我們就再沒有見過面了,今天來看,你似乎沒有什麼變化。」

  涅墨西斯,又是這個名字,從她父親的話中可以推斷出,其應該就是歌德在過去的真實姓名了。我在七年之間並未過多地對歌德的姓名發問,因為對我來說,她究竟叫什麼並不太重要,可這不代表我心中不存在探索的欲望。此等發現可謂意義重大,一時間竟讓我將自己被無視的不快暫且拋之腦後。可歌德卻搖了搖頭,對她父親糾正到:

  「我很早便不那麼稱呼自己了。我現在的名字是歌德,歌德·埃德蒙頓。」

  「好吧,那我們就叫你歌德吧。」

  歌德的母親在一旁說到,他們兩個人的語氣都不存在絲毫的波瀾,仿佛站在對面的不是自己的女兒,而只是一個萍水相逢的陌生人——倒是令我熟悉,曾幾何時,這種不帶情感的語氣也從歌德的口中說出過。

  「這位是我的丈夫,羅伯特。」

  在歌德的介紹下,她的父母終於肯把目光投到我的身上。我把舉了不知道得有多久的手伸過去,歌德的父親也摘下手套,將自己的右手和我握在一起。徹骨的寒意頓時於我胸口炸裂開來,不僅僅是因手中的低溫,還有歌德父親他的神態:那是一種高位者看待比他們身份低下的人時,會露出的絲毫不去遮掩的輕蔑。

  「格勞科斯,這是我的名字,我妻子的名字是塞勒涅。」

  很簡短的自我介紹,真是惜字如金。歌德的父親格勞科斯收回了自己的手,再度用潔白的手套將其遮住。而一直未把眼神放到我身上過的歌德的母親塞勒涅,則接著她丈夫的話說到:

  「我等的姓氏為阿克萊希特,這是源自我等的故鄉之名,」

  話未說完,她停頓了一小下,又帶著幾分滿不在乎,看似隨意地補充到,

  「不是這般偏遠的蠻荒之地所能比之的。」

  蠻荒之地…?本強壓在心底的不滿再度湧上心頭,她是在說我生活了這麼多年的多佛爾,乃至整片不列顛都是所謂蠻荒之地嗎?就在我試圖去以「她好歹是自己岳母」來勸說自己的時候,格勞科斯的下一句話讓我更加的怒火中燒:

  「不必多費口舌,我的女兒認同了他,可我不會將區區蠻夷看作是自己的家人。」

  「——!」

  「…羅伯特,由我來處理。」

  就在我壓抑不住自己的怒氣,就要開口去懟回去的時候,歌德湊了過來。她小聲制止了我,然後轉向自己的父母,並說到:

  「我記得你們的信件上,應該沒有對我的婚事做出否定。」

  「哼…確實沒有,那是看在你的面子上。」

  格勞科斯這話像是從鼻孔里擠出來似的,滿滿的儘是不情願。

  「但如今我已是一位妻子,我的面子也是我丈夫的面子。」


  歌德的語氣不像是和我說話時那樣,而是又變回了那般冰冷又毫無感情的語調——面對同為吸血鬼的她的父母,就要用吸血鬼而非人類的態度,歌德一定是這樣想的。她的做法令我的憤怒轉變為了些許的愧疚,倘若來者不是她的父母而是別人,那麼不用等到話音落下,我的拳頭就會揮到他們臉上。可現在卻需要歌德去站在我的身前,真是讓人感到…羞愧。

  「你變了,女兒。我記得在一百年前,你的話比現在要少很多。」

  塞勒涅那不帶起伏的聲音不知道是在嘲諷,還是正經的陳述事實。歌德則輕笑一聲,回復自己的母親到:

  「你們倒是沒有任何改變。」

  「我說,天都快黑了,站在外面難免會感到些冷,至少對『人』而言是這樣的。不過也要是您兩位不在意,我也沒有意見。」

  我恰到好處地插入對話,在說話的同時,做了一個「裡面請」的手勢。格勞科斯發出了聲不屑的冷哼,他擺過頭去,挽起塞勒涅的手臂,一同走進了這棟他們已有百年沒進入過的別墅之中。

  「請先到餐廳里來。」

  歌德在自己父母前面領路,而我則跟在他們的後方。穿過玄關及走廊,看到掛在牆壁上的那一張張照片,以及擺在各處由我帶來的物品,格勞科斯不禁挑了挑眉毛。

  「別墅剛建成的時候,裡面可沒有那麼多無趣的東西。」

  「這是由我放上去的,我覺得很適合。」

  歌德的回答使格勞科斯語塞,面對自己女兒的強硬,他只好把剩下的話都咽在了嗓子裡。不知不覺間,一行人已經來到了餐廳中,在看到擺滿整整一桌子的餐點時,格勞科斯的眼中又一次出現了藐視的神色。沒等他張開嘴,我便搶先說到:

  「您可以先嘗嘗,我有自信讓以血為食的二位,也嘗出一般人可以嘗到的味道。」

  「…」

  或許是我的話起了作用,又或許是因為好奇,格勞科斯居然真的拿起了刀叉。他慢條斯理地從餐盤所盛的肉排上切下一小塊,將其放入口中,咀嚼了幾下,我注意到他的眼睛微微睜大了些。

  「…不算差。」

  「不算差」,可真是沒誠意的誇獎,不過對歌德父母來說已經是很高的評價了。得到了格勞科斯難得的正面評價,塞勒涅也品嘗起菜餚的味道,我和歌德則相視一笑,坐到了各自的座位上。人們常說沒有問題是一起吃頓飯解決不了的,就現在的情況看,此話還真不假。不管怎樣,至少這張餐桌為我們提供了可以正常對話的平台。

  「這是你的血嗎?」

  用餐之餘,格勞科斯舉起自己餐盤邊盛放鮮血的高腳杯,饒有興致地端詳著,並對我發問到。看來他還是沒有直呼我姓名的打算,我心想。

  「是的,不久前剛抽出來的。」

  「羅伯特的血液我已經喝過非常多次了,完全足以稱得上可口。」

  歌德為我造勢到,一旁的塞勒涅嘗了一口自己的那杯血液,像是品酒般回味了一會兒,又戲謔地對自己的女兒說:

  「你居然也用上『可口』了,看來它真的很對你胃口呢。」

  「今晚讓我們感到意外的味道,不只來自盤子裡的食物。」

  格勞科斯將自己的那份血液一飲而盡,並用餐巾擦拭掉嘴邊的血跡。他伸出手指,將其深入已不剩什麼的杯中蘸了蘸,然後將沾滿血的指頭放到鼻子下方以嗅其氣味,眼中迸發出貪婪的光,看上去並沒有因一杯血液就感到知足。塞勒涅則是慢條斯理地享受著血液的味道,隨著其緩慢流入口中,她的臉上露出了陶醉的笑,仿佛正處於欲仙欲死的境界,在那不見血色的面龐上,卻顯得無比陰森可怖。接觸到血液的兩人全然不再顧及形象或禮儀,而是任憑自己被單純的欲望所支配。眼前的場景使我意識到,坐在這裡的四人中只有我是人類,另外三人是完全相異的存在。吸血鬼——我頭一次感受到了這個詞與人類之間的隔閡之巨大,頭一次從心底產生了…畏懼。

  「羅伯特?」

  歌德的聲音使我頓然醒悟。不,和她的父母不同,現今的歌德,已不再是吸血鬼,而是以與我,與人類並無不同的姿態生活於世上的。和她在一起,我又有什麼必要去擔心呢?

  「你不吃些東西嗎?」

  「不,我不怎麼餓…倒是你,歌德,我記得你從上周起就沒有碰過血了,快把你那份喝了吧。」

  歌德點點頭,也和自己的父母一樣將血液喝下。隨著血液進入腹中,她的心跳顯而易見地加快了,呼吸相較於剛才也變得更加急促,可我只能從她身上感受到生命力在愈發蓬勃,除此之外,並無他物。


  「從血液的提供者上,我是認同你品味的,我的女兒。」

  從血的回味中恢復過來,格勞科斯用他如無底深淵般的眼眸打量起我,像獵人在觀察獵物,讓人發自內心地感到不舒服,使我身上泛起一陣雞皮疙瘩。

  「用來交換血液的報酬,想必一定十分豐厚。我雖把財政的管理交由下人,但多少還是知曉其流動。」

  格勞科斯的嘴角高高揚起,語氣之高傲似乎能將世界踩於腳下。他眯起眼睛,一邊冷笑著一邊說:

  「歌德,我的女兒啊,這又有何必要?我與你母親近年來常住於牛津,那裡不乏失去工作、窮困潦倒的底層人士。從他們身上獲取血液,只需要區區幾便士即可。固然都是些骯髒至極的血,多少還帶有腐臭的味道,但在數量上可謂是取之不盡。更有甚者讓身體裡的血液幾近流空,只為賺取那麼一丁點錢財來養活家裡人——真是可笑!」

  「…?!」

  格勞科斯的話語中透露出幾分得意,可笑…?這傢伙居然說可笑!要知道,同樣是從他人身上獲取血液,歌德用數十英鎊去交換幾盎司不到的血,而且並不對質量有所挑剔。不論是我,還是中年時的費奧娜婆婆,她可都是一視同仁的!我的眉頭皺起,拳頭也隨之攥緊,格勞科斯卻絲毫沒有理會我的反應,繼續他那囂張至極點的高談論闊:

  「無論窮人還是富人,與我而言都是下等的生命,沒有耗費過多精力的價值。人類,他們遲早會被世界拋棄,儘是些不受時間寵幸的棄兒,窮極一生也不會留下痕跡。與永世不老不死,已至完美的我等相比,簡直就是不值一提的蟲豸——」

  「——他們才不是什麼蟲豸!」

  我再也忍不住了,便出聲打斷了他與胡扯無異的言論。格勞科斯,包括在一旁的塞勒涅都沒料到我會突然開口,蒼白的臉上不免出現了驚訝的神色。

  「說什麼不會留下痕跡…您口中的下等生命,那些到一定年齡就會凋零死去的人,他們才是創造出歷史,改變了整個世界的存在!」

  「我差點都忘了,還有一位『蠻夷』在這裡,」

  明明幾分鐘前還在打量著我,現在卻說自己差點忘了,我看他壓根就沒把我放在眼裡。格勞科斯五指併攏,將手放置在桌子上,換了個較為輕鬆的坐姿。塞勒涅托起下巴,代替自己的丈夫,略帶挑釁地對我說到:

  「改變世界?有意思,就讓我們來聽聽你的高見。」

  「要是沒有他們,我們根本就不會坐在這裡——這棟別墅是由工人們建造的吧?椅子、桌子之類的家具,也是由您們口中的『下等生命』打造的,若是沒有他們,就算金錢再多,權勢再怎麼滔天,也不過是無用的廢品而已。」

  「但總有一天,別墅會在風雨中倒塌,家具也會損壞腐爛,到那時,他們…你們創造的一切都會消失不見。你們不過是時間的棄子,血肉在死後會化作塵土,連同你們的造物一起,不會被誕生於未來的存在所知曉。」

  「可『世界確實被改變』這點是確定的,歷史會記得!牛頓爵士逝去了,人們依舊會使用他整理的物理定律;達爾文先生離世了,人們依舊相信著他提出的進化論。百年前的海圖上看不到南極,如今它的方位卻已深入人心;皇家海軍擊敗了拿破崙的艦隊,靠著許許多多將士的犧牲,我們才能安然地生活在這裡。只要有人還記得他們,那麼他們就不算是沒留下痕跡。」

  「拿破崙…」

  捕捉到我話語中的關鍵詞,格勞科斯慢悠悠地張開嘴巴,他將頭抬起一定角度,望向遙遠過去的回憶,

  「拿破崙·波拿巴,當別墅建造完成的時候,他的名字正聲震歐洲大陸。有人認為他是即將統一歐洲的英雄,其他人則將其看作充滿野心的獨裁者。到最後,徒增的只有兵災與死亡。我見識過不少戰爭,也親身參與過它們中的一部分。雅典、迦太基、塞爾柱人,包括我所身處的陣營,全部都是一丘之貉。」

  「你說會留下痕跡,我姑且承認這一點。可是留下的痕跡之中,大多卻是那般醜陋,那般令人作嘔。我在客廳看到了你的照片,作為海軍上尉,你應該見證過戰爭是什麼樣子,殺戮、入侵、非我族者皆異也,這便是紮根於你們心中的劣根性。」

  「…」

  戰爭,是啊,我確實見證過。曾經映照在瞳孔上的種種畫面不受控制地再現出來,連帶著死去的人們的面孔,鮮血…它們不是從我身體中抽出,而是塗滿了自己的雙手,來自我面前遍地的屍首身上。

  「即使不會淹沒於時間,你們最終,也會在反覆的爭鬥中走向自我毀滅。或許會有一段平靜的時期,但只要劣根性還存在,那麼結局就不會改變。我想你應該清楚,再過幾年,歐洲大陸又要爆發戰爭了。到那時又會有數十萬,乃至數百萬人死去,誰又能保證不會波及到不列顛呢?飛機和飛艇可以輕易跨越海峽,戰火也會延伸至這島上,你們自詡為工藝品的城市與街道將毀於一旦。到那時——」


  格勞科斯忽地提高音量,強調的語氣仿佛說出的是毋庸置疑的真理,

  「——到那時,你們就可以慶幸我等的存在。我等的追求不僅僅是膚淺的永生,而是脫離人類,以更高層次的身份處於萬物之頂點。不會再因時間流逝而衰老,不會再因肢體傷痛而哀嚎…多麼獨一無二,永恆且不變,等同於一塊豐碑,在骯髒的世界中屹立不倒。為此,我可以離開故鄉,可以投身於染血的異教,可以獻出自己的女兒。我願意獻出自己的一切,你又如何呢?羅伯特,羅伯特·霍華德·埃德蒙頓?」

  「你又如何呢?」

  「你又如何呢?」

  …

  …

  格勞科斯最後的提問聲一直縈繞在我耳畔,回過神來,自己已經走出了別墅的大門。來到室外,晚間涼爽的海風拂過面頰,使我已如一團亂麻的心稍微舒緩了幾分。

  「更高層次的身份…說的倒是好聽。倘若是那樣,為何不學歌德,住到一個遠離塵世的地方,而是混跡於所謂『下等人』的社會之中呢?不過是為自身貪婪所找的藉口罷了。」

  我邊想邊苦笑,自己為何剛才沒想到呢。雖然我毫無疑問對格勞科斯的觀點持反對態度,但他關於戰爭以及人性的描述,我卻沒辦法否定——他見識過太多了,我也是一樣。結果就是一時語塞,大腦因此陷入混亂。失了神的自己從餐廳「臨陣脫逃」,直到現在才恢復正常。能夠如往常般思考。

  「唉,歌德還在裡面,把她一個人留下真的好嗎…」

  身旁空落落的,只有重複的波浪聲在不斷迴響。我意識到自己的妻子還在屋內,同她的父母在一起。這個晚上歌德幫我做的已經足夠多了,可我卻沒能為她做些什麼,哪怕只是坐在旁邊,也比獨留她一人去聽那荒謬的「下等論」要好。我懊惱地來回踱步,直到停在門口空地上的那輛轎車將我的注意力吸引過去。

  「瞧瞧這外形、車燈,還有裡面的座椅,可是有夠漂亮的。」

  我感嘆到,真是輛高級的汽車,想必一定要花費不少錢去購買,我不由得做出了這般判斷。這輛黑色轎車的外觀和內飾都如此奢華,可製造它的人們卻沒有乘上去的機會,只能成為像格勞科斯和塞勒涅這樣不折不扣的「吸血鬼」的所有物。我用手撫摸著汽車的車身,難以排解的氣憤湧上心頭,我高抬起手,本打算狠狠砸下去以發泄怒火,可自己接受的教育顯然不允許這麼做,所以只好緩慢將其放下來。

  不…也不是沒辦法。一個想法突然於我腦中生成,我歪嘴一笑,不是喜歡以「下等人」稱呼他人麼,那就讓你們看看,「下等人」會有何做法吧。

  …

  …

  我打開別墅的大門,正面撞見了同樣來到玄關處的歌德、格勞科斯與塞勒涅。後兩者已經穿上了外衣,重新戴上進門時摘下的禮帽,應該是打算打道回府了。看見開門的我,格勞科斯直接挖苦到:

  「怎麼,在外面這麼久,腦袋清醒些了嗎?」

  我沒有理會他的挑釁,而是徑直走到歌德的身邊,握住她冰冷的手,關心到:

  「你沒事吧,歌德?」

  「羅伯特,我沒事的。」

  伴隨著輕柔的話語,歌德回以一個微笑,沒事就好…我心想。離歌德比較近的塞勒涅見我這番行為,「呵呵」地笑了兩聲,接著開始了譏諷:

  「真是愚蠢,下等的蠻夷。不要把我們的女兒當成和你一樣的存在,你以為這世上有何物能夠傷到她?」

  「…您二位是打算離開了嗎?」

  我也沒在意塞勒涅的挖苦,而是轉身正對她與格勞科斯。發覺自己的言語沒產生作用,塞勒涅索性把腦袋別了過去,不再與我的視線發生交集。格勞科斯則挽起自己妻子的手,以不屑的語氣,像是下達通知般回答了我:

  「我等確是要離開,而且往後一段時間都不會再拜訪這裡了。」

  一段話說完,格勞科斯停頓了一小下,然後向歌德說到:

  「我的女兒,或許你可以忍受,但我等,不可能在有下等人氣息的地方過多停留。我還是希望你能夠清楚,自己是與『人』不一樣的存在。」

  歌德沒有對這句話作出反應,只是冷冷地看著自己的父母。他們從別墅中走出,往豪華轎車停靠的位置走去,我和歌德跟在他們後面,直到泊車的空地前才停下腳步,目送兩人乘上汽車。引擎的轟鳴聲帶動車輪的旋轉,在漆黑的夜晚,只有車燈的光亮能凸顯出整輛車的存在。順著來時的輪胎印,豪華轎車駛下小山丘,在黑夜的原野上揚長而去。當汽車車燈的小光點消失在地平線上,沉默良久的我看向自己的妻子,卻發現她也在注視著我。


  「歌德…雖然我最後在餐桌上沒能反駁你父親,但我不認同他說的每一個字。我始終相信著,人類是能夠做到和睦相處,是可以共存於世上的。儘管今日還沒法實現,但總有一天,這個理想一定會成為現實…!」

  「你知道的,羅伯特,我如今正作為一個『人』而活著,」

  歌德的聲音中充滿了堅定,我能聽出,這是發自心底之聲,

  「我當然會相信你,相信我們,相信人類可以做到。」

  「嗯,謝謝你,歌德。」

  我擁抱住歌德,用自己的體溫去溫暖她的身體,歌德也將自己的面頰靠在我的肩頭,使我能清晰聽見她一次次的呼吸。等到二人的身體分開後,歌德再度開口,她彎下腰向我鞠躬,並道謝到:

  「還有,羅伯特,關於今天晚上的事,我需要感謝你,」

  她突然的動作令我嚇了一跳,我連忙將她扶起。我們都是夫妻了,這麼客氣幹嘛?況且女婿招待岳父母,那是天經地義的事,沒什麼要感謝的,我這樣解釋,沒想到歌德卻說:

  「我要感謝的,是你忍住了怒氣,沒和他們動手。」

  「動手…哈哈哈,你原來是要謝這個!」

  聽到實情,我不禁放聲大笑起來。如果是單純的動手,那確實是沒有干,可這不代表我沒去發泄自己的不滿。我指向由原本馬廄改造而成的車庫,並說到:

  「那你還是別謝我了,因為我沒忍住。」

  「它是…」

  順著我指的方向,歌德發現了那個原先沒在車庫門口,現在卻安然放置於那裡的東西——一個油桶。

  「我把他們汽車的油放掉了三分之二,按照我的推算,開到大概半途多一點的位置就會拋錨。到那時,他們兩位『高貴』的吸血鬼,恐怕就得靠自己的腳去丈量這蠻荒之地了。」

  「羅伯特,你…」

  歌德撲哧一聲笑了出來。她捂住嘴,試圖掩飾自己開心的神色,但幾秒鐘後便不再去遮掩,而是直接和我一起取笑即將陷入困境的兩個倒霉蛋,

  「…可真有意思!」

  「哈哈,那是必須的。話說…」

  大笑之餘,我話鋒一轉。格勞科斯·阿克萊希特,塞勒涅·阿克萊希特,提到他們倆的名字,我無疑會想起今晚剛得知的,歌德原本的名字。因此我有個問題,無論如何都要和歌德說一說:

  「我是不是該改變一下稱呼,叫你…涅墨西斯·阿克萊希特?」

  「不,不要那麼稱呼我,羅伯特,」

  歌德搖頭並對我說,

  「我是你的妻子,你知道我的名字是什麼。」

  「歌德·埃德蒙頓。」

  我輕輕說出了正確答案,是的,我們第一天見面的時候,她就說過自己只是「歌德」而已。涅墨西斯…這千年之前便已不再用的名字,就讓它消失於歷史長河中吧。我將這個問題拋之腦後,再也不去想了,畢竟現在,還有些更重要的事等著我——

  「對了,這一晚上鬧騰的,飯都沒吃好,我都快餓死了!有沒有剩飯啊?我想去吃點宵夜。」

  「剩飯是還有的。可你之前不是說不餓嗎,難不成,是在騙我?」

  歌德撅起嘴巴質問我,這可是羅莎的招牌動作,她是何時學來的?感受到後背身滲出的陣陣冷汗,我只好尷尬地搪塞到:

  「騙你…怎麼會呢!之前不餓,現在餓了也是正常嘛。走,咱們一塊兒回去。」

  也顧不上她是否相信了,我一把摟住妻子,兩人一同返回別墅中,「啪嗒」一聲關上了沉重的大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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