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監控(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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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方仁將目光投向窗外,掃了一眼院裡的「綠植」,旋即翻個白眼看向陰雨欲來的昏沉天空,不禁嘟囔了兩句。

  「學校附屬醫院的風景……是從側面印證了我們的園藝類、土建類的王牌專業有些名不副實啊。

  「好歹園藝和土木都是獲批博士點位的,這麼寒磣根本不利於病人修養,是錢不到位,還是人不到位……」

  雖說院裡面基本是光禿禿的梧桐樹,連綠色矮灌都難看到幾株,是有點影響病人的心情,但方仁也不至於真對醫院環境有太大的不滿,主要是一直豎著耳朵等方友義爆發等得難受罷了。

  他很想知道屋外的兩人在談些什麼。

  從張雲燕的話來看,父母顯然知道一些當年的事情,卻又從來沒有告訴過他,所以談的可能不止病情,還有舊事。

  剛才方友義在出去時臉色很難看,顯然是要對張雲燕發難,方友義他再了解不過了,老頭子這幾年脾氣是收斂了一些,但涉及家人,芝麻大的事都不會當作小事。

  爆發在所難免。

  終於,在方仁艱難地吞下第五口味道怪異的皮蛋瘦肉粥後,方友義震怒的聲音透過厚重的病房門傳了進來。

  「你告訴他了?!」

  「張雲燕你到底知不知道你在做什麼?!」

  「你這是在玩火,你明白嗎?我方家玩不起了,求求您高抬貴手,這小子是我老方家的獨苗!」

  是很激烈,但這激烈是單方面的且極為短暫的。

  因為門的緣故,方仁沒有聽到張雲燕的聲音,可能是因為二人是在走廊裡面不方便大聲說話,也可能是因為張雲燕本來就是一個比較安靜的人,又可能是因為她對方友義做出了什麼解釋或承諾。

  無論如何,方友義暴怒的聲音終於再也沒響起。

  方仁聽不見後面的話,只得化憤懣為食慾,收拾著剩下的兩塊紅糖糕,而兩人的交談在這之後結束得很快,他剛吃完,方友義便徑直推開門進來,張雲燕則是在門外和他對視一眼就轉身離開了,雖說對方皺著眉頭,但在那雙沒有任何波瀾的雙眼裡方仁什麼都讀不出來。

  「嘿嘿,咋樣,臭小子,這王小二紅糖糕還是原來的配方原來的味道吧?」方友義進門後又開始嬉皮笑臉的。

  「也就,一般。」說著,方仁吮了下手指,砸吧了下嘴巴,再拍了拍肚皮打了個嗝,「下次再多整兩個,要——」

  「哪還能有下次!」方友義立即大聲打斷方仁的話,「你得給你老子省點心,我這每天頂著壓力餐風露宿地出去送外賣,為的是什麼?你要再出一次事,你媽不得扒了我的皮!」

  「餐風露宿?還學了新詞,進步巨大。」

  「那當然,我們外賣員哪個不是身懷絕技,」方友義嬉皮笑臉地拍了拍方仁的肩膀,循循善誘道,「你媽馬上來了,待會該怎麼說你知道吧?」

  「嗯……您給媽說早就點好了,但是這些也不是提前點的外賣吧,去了這麼久……」

  氣氛一度有些尷尬。

  「咳咳……」方友義抹了抹額角豆大的汗珠。

  「這個,話不能這麼說啊兒子,你這屬於沒良心了哈,」方友義眼珠一轉,一屁股坐到凳子上,開始掰著指頭數道,「第一這些東西的味道很好吧?第二你老爹我是外賣員吧?他外賣員送和我送,那不都是外賣員送的嗎?第三這王小二紅糖糕我可是小電驢的車軲轆都騎冒煙又排了十多分鐘的隊才給你買到的!」

  「這,您要這麼一說,好像確實有幾分歪理……」方仁不由得翻了個白眼,張雲燕說他比方友義心思縝密多了,實在是誤判嚴重,這老傢伙可不簡單。

  「就是這麼個理!」方友義義正言辭道,「如果你待會表現好,你上次和我說的那事也不是不可以考慮一下。」

  「amd?」方仁兩眼放光。

  方友義隨即豎起了大拇指:「yes!」

  「一言為定?」

  「一言為定!」

  父子倆一拍即合,就差熱淚盈眶地擁抱在一起了。

  熱鬧過後,病房內重歸沉寂。

  二人都有心事。

  但都沒開口。

  「爸——」

  「兒子啊——」

  「你先說——」


  「你先說——」

  同步之後,又是短暫的沉默。

  方友義面色嚴肅,終於先開口:「你爺爺的事,牽扯太多了,好多複雜的情況不僅沒有公開,他們連我都不說,我和你媽不希望你摻合進去,現在追究以前的事完全沒什麼用,我們家現在能過上安穩日子就已經是老祖宗顯靈了。」

  方友義面露糾結,片刻後才舒展開來沉聲道:「張雲燕或許是個好醫生,但不一定是個好人。」

  方仁不解。

  「可能她告訴你這些是想拉近關係來問你發生了什麼,再去幫助其他學生,但她總是還有其他更好的辦法嘛,比如說來找我,而不是和你說這些,畢竟她個人最清楚談論這些涉密話題會帶來什麼樣的後果。」

  「什麼後果?」方仁更是不解。

  「監控。」

  「監控?」

  「你爺爺作為國家高工,當年的事情又極其複雜,所以事發後嚴格執行了保密程序,連我和你媽都不曉得事情真相,都這樣了還強行叫我們簽那個什麼保密協議,所以如果被監控設備錄下知情者談論敏感問題並被官方得知,以我們這種家庭,不知道得進去多久。」

  「所以你的意思是,張雲燕告訴我這些,是別有用心?」見方友義點頭後,方仁皺眉道,「但如果這裡有監控設備的話,她是不會敢說這些的吧?」

  方友義嘆了口氣,無奈地搖了搖頭。

  「她現在才32歲就已經是省重點三甲醫院的副院長,又是中科院的研究員,和我們這些平頭百姓哪裡是一回事。」

  屋內又一次沉寂。

  方友義的話不是沒有道理,身份之差,或許確實會導致不同的結果。不過張雲燕確實有表現出足夠多的真誠,雖然她看起來隱瞞了什麼,方仁仍偏向張雲燕是個好人。

  至少目前他相信。

  鐵拳確實不是他們這種家庭能承受的,就算方仁相信張雲燕是個好人,他也還是會聽方友義的話,畢竟有些禍闖再多次都可以彌補,有些禍闖一次就是人生的終點。

  「我知道了,爺爺的事我不會再去深挖了。」

  方仁緩緩低下頭,看著雪白被褥上的一條條褶皺,眉毛都擰成了一條麻繩。

  在他小時候,因為跨省和工作原因方正一年也回不了幾次家,但每次那張和善的面容和彆扭卻真摯的擁抱都讓方仁心中暖洋洋的,他喜歡爺爺給他講在大山中忙碌卻又悠閒的日子,當然還有那一個個別出心裁杜撰出來的故事。

  比如冬天他們在雪林里搏殺東北虎的故事,但那個年代黔城這邊真「有幸」遇到也只會是華南虎,哪兒來的東北虎呢,不過這是方仁大一些後才知道的事,小時候可不知道這些,一聽到吊睛白額大蟲就哈哈大笑,覺得甚是有趣,但長大後一想,卻又不知道到底有趣在什麼地方了。

  可是在方仁5歲那年方正沒回來過,6歲秋天,他剛開始讀一年級,方正在他放學後的一天突然回來,是擔架抬進來的,再沒睜開過眼。

  他們都說方正是睡著了,所以他每天都會去喊幾次,即使大一些後知道這對方正的情況來說基本無濟於事,但萬一呢?

  因此就算方友義阻攔,方仁長大後也還是尋著方友義的足跡,到黔城大學這個以醫學院出名的大學裡面讀水利工程,他想知道當年發生的事情,看看有沒有可能知道具體發生什麼事,從而找到喚醒方正的方法,比如有什麼對方正特別重要的人或事。

  但這一切,在這一刻來看,似乎不太可能了。

  有些阻力,普通家庭只能望而卻步。

  即使不為自己,為了父母他也只能停下來。

  方仁再度抬頭,觀察了天花板的四個角,確實沒看到監控設備。

  但,無形的監控呢?

  方友義拍了拍方仁的肩膀,笑道:「沒事,別想太多,你爺爺好歹過了那麼多年衣食無憂的生活。現在最重要的,是我們把生活過好,如果有一天他醒來我們也能給他更好的生活條件不是?」

  「嗯。」方仁點了點頭,不知道該說什麼。

  「如果,我是說如果,」方友義一邊收拾著桌上的外賣盒,一邊低聲道,「有警察找到你的話,問你發生什麼,你就像給張雲燕說的一樣說做了個夢就行了,至於你爺爺的事,不問就算了,問到你就一問三不知。」

  「嗯。」


  方仁再次點了點頭,他明白,張雲燕確實小瞧了他這個老父親,論心思縝密這點,方友義絕不像嬉皮笑臉的油膩外表那樣簡單。

  吊瓶見底了,方仁按了呼叫,不一會護士進來時,正在倒垃圾的方友義直嚇得一哆嗦,掃把都差點掉地上。

  隨著護士進來的,是個已有皺紋爬上眉梢且微微發福的中年婦女,不過從標緻的面部輪廓來看,現在也還算個美人。

  「你怎麼都上來了,應該打電話我下去接你的。」

  這婦人正是看起來比實際年齡大了幾歲的陳淑芳。

  陳淑芳沒理會,方仁就看見方友義正窘迫地朝著他擠眉弄眼,一個勁地豎大拇指,而陳淑芳則是像沒見到方友義一樣,徑直快步走到病床旁坐下,拉著方仁捏捏這捏捏那的,一邊捏還一邊問情況,生怕他哪裡還有什麼問題。

  方仁被捏得痛還不敢說有什麼問題,好在一個電話打斷了陳淑芳的動作,喇叭聲音不小,剛接通就能聽見是老媽同事張敏急切的聲音,是叫她儘快回去的。

  「可是我兒子還在醫院,情況確實已經好轉了,可是,行,好吧,老張你幫我給那邊解釋解釋,謝謝,謝謝。」

  接完電話後,老媽終於不再動手,又在方仁費了九牛二虎之力的幫助下,陳淑芳轉頭白了點頭哈腰的方友義一眼,算是被他矇混過去了。

  「兒子,想吃什麼就儘管給你爸說,只要你沒事了就行,媽今晚陪陪你,明早還得趕飛機回去培訓——」

  「對對,想吃什麼儘管跟我說,這兩天我保管給你服侍得舒舒服服的!你媽為這次培訓都準備三年多了,錯過這次機會,下次想晉高級不知道什麼時候了。」

  方友義搶過話頭,言語是一本正經,但卻又再一次對著方仁擠眉弄眼。

  方仁配合地幫腔幾句,目光卻轉到房門外。

  那裡,是一個身著警服卻不修邊幅的青年人,方仁注意到這人躬著身子靠牆已經站了好一會,現在正沒精打采地和他對視。

  片刻後,這人露出一個讓方仁看不懂的怪異的笑,就轉身離開了,看方向,是往張雲燕離開的方向去的。

  監控。

  方仁莫名地想到了這個詞。

  看著老爹一邊給蘋果削皮,一邊和老媽拌嘴,方仁把這事放心底沒再多想,一家人在略顯歡騰的氣氛中度過了一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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