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七章 黑雪降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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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2002年2月26日】

  2002新年的第一場雪剛過,一首名為《2002年的第一場雪》的歌就紅遍了大江南北。那個粗獷男人的聲線瀰漫在大街小巷,王虎雄回來了。

  大半年的戒毒生涯讓他長胖了不少,整個人不規整的浮腫著。身上穿著單衣套夾克,在寒風中瑟瑟發抖。

  出戒毒所的第一件事就去買了件羽絨服。最大的商場,最貴的專賣店,他走進去的時候店員用眼皮子看他,他出去的時候對方用後腦勺看——整個人都彎成了九十度,像一個擅長鞠躬的日本人。沒人能相信他居然能眼也不眨地買下五百塊一件的鵝絨大衣,那是江北市普通人半個月的工資。

  他把自己從頭到腳捯飭了一遍。明明是出戒毒所,他卻做出了衣錦還鄉的氣派。可不是衣錦還鄉嗎,五萬塊,只需要喝一瓶酒,開一下車,就到手了。

  從二皮手裡買來了最新的粉。聽說是從一個泰國人手裡拿的貨,有兩種純度。王虎雄從前只能緊巴巴的吸低純度的,還只能一克一克的買。但現在他一口氣要了兩種,白色的粉末堆積在玻璃小瓶里,在陽光下折射出耀眼的光。

  下午回到家的時候,鄭秀英倆母女已經在準備年夜飯了。知道他今天回來,特地準備了羊肉餡的餃子。

  為了回報這一碗餃子,他大發慈悲展示了自己的禮物:兩種濃度的毒品,分別裝在不同的玻璃瓶里,上面貼著「1」,「2」兩張標籤。

  鄭秀英頓時雙眼放光,像見了骨頭的餓狗,舌頭都耷拉了出來。

  鄭婷乖乖回到房間裡做寒假作業,假裝什麼事都不知道。

  五歲的小孩喜歡童話,十歲的小孩幻想童話,十四歲的孩子,質疑童話。

  初一了,課表里添置了《生物》《歷史》《政治》這些課程。歷史老師在課堂上講過一句話,「這個世界沒有鬼神,一切的鬼神傳說都源於知識匱乏時代人們對未知的恐懼。」

  世界上沒有鬼神,也就沒有小精靈。

  是什麼時候發現的呢?鄭婷問自己。其實很早之前就發現了吧,從他自稱「小精靈」開始。他的謊言真的很拙劣,只能騙騙幾歲的小孩。可她已經不是小孩了,她在十四歲生日那天被戳破了童年,同時被戳破了幻想和天真。

  心中的淨土被戳破一個大洞,露出現實世界的殘酷。她一時很難面對所謂真相,以至於日記停滯了好幾個月。她以課業繁重為理由,極少回復對方的問候。

  上一篇日記還停留在她告訴他自己月考拿了好成績上。

  時隔兩月,她再次拿起筆,向另一個世界的馬朝發去問候:你不是小精靈,對嗎?

  對方回復的倒是很快:某種意義上來說,我的確不是。

  早就猜到了。她繼續問:那你是誰?是人類嗎。她寫下這個新學會的詞語——人類,聽起來多麼奇妙。生物老師教的——人類。

  是的,我當然是人類,我和你一樣。不過我是一個男人。

  那你多少歲呢?

  我今年二十五。

  哇,二十五,好大啊。我還有十一年才能到二十五歲。

  哈哈,我可是很年輕的。二十五歲,人生才剛剛開始。

  既然你也是人類,那我可以見你嗎?

  很久以後,日記上浮起了一行字,鄭婷怔怔的看著字,陷入了沉默。

  小學的寒假有一個多月,但是到了初中就縮減為兩個星期。3月15日,學校開學了,但是鄭婷卻沒能背上書包回到校園。

  王虎雄受傷了。

  幾天前,王虎雄去給人通廁所的時候不小心撞壞了洗手池。池子墜落下來,砸到了他的左腳上。腳骨被砸斷,他現在出入不便,只能靠雙拐行走。

  本來由鄭秀英照顧他。但鄭秀英吸毒吸壞了身子,最大的體力就是往床上一躺,完成迎來送往。讓她攙扶一個一百五十多斤的成年男性行走坐臥顯然不可能。於是這件事又落到了鄭婷的身上。她成了王虎雄的人形拐杖,在家裡一刻都歇不下來。

  衣不解帶伺候了幾天,終於盼到了開學,王虎雄大手一揮:「先請假。」

  於是鄭婷請了一周的假。

  傷筋動骨一百天,一周顯然不夠。王虎雄大手一揮,讓鄭秀英去學校給鄭婷辦了休學手續。不過休學的理由變到了鄭婷身上,說她生病了,不得不休學。


  鄭婷急得大哭,但她不敢在王虎雄面前掉眼淚。上一次掉過了——第一次請假的時候,她擔心落下課程。初中的數學和小學完全不同,錯過一節課後面就都學不懂了。她為數學的艱難而掉眼淚,王虎雄卻以為她不想照顧他。

  劈手就是兩個耳光。

  「老子養了你這麼多年,你伺候伺候老子還委屈上了?」

  她不敢委屈。想去找李承嘉求助——那個了不起的大人物,他一定能幫她。但她見不到他,海島巴黎倒閉了,她失去了見他的途徑。

  阿拉丁的神燈,住在神燈里的燈神。不過是有錢人的一念善意,卻被她當作了救命稻草,天真。十四歲,不該相信童話了。

  四月,王虎雄的腿完全好了,也不再需要人形拐杖。只是這個學校,她回不去了。她完全接過了鄭秀英的工作,每天埋頭在家務里。兩點一線——樓下的菜市場,樓上的廚房。

  每天傍晚是她的出門時間。新鮮蔬菜經過一日的滯留,枝葉萎靡,價格只有新鮮時的一半。她打著手勢和菜農殺價,買回一大堆的爛菜葉,然後慢條斯理在裡面挑選出相對新鮮的做成晚餐。反正她有的是時間。

  提回蔬菜時與放學回家的學生擦肩而過,幾個女生抱怨讀書好累,還有做不完的試卷。一個女生說還不如現在輟學出去打工,夜總會裡的服務員一千五一個月,每天只需要上八個小時的班。另一個女生說讀書有什麼用呢,買菜也用不上二元一次方程。現在有錢的都不是大學生,大學生找不到工作,都在給小學學歷的老闆打工。

  讀書無用論是這一年興起的,讀書花費的沉沒成本在下海經商的金錢浪潮前愈發被人詬病。

  提著菜上樓,破舊的樓梯,欄杆早已鏽跡斑斑,隨手一摸是一片血紅。像少女的經血,像腐化的紅磚。劉守信穿著大褲衩坐在樓梯口,曬太陽,等鄭婷。嘿嘿的笑著,骯髒的黃牙,厚厚的舌苔。

  「要不要到我屋裡來?」從褲衩里摸出一張錢,晃了晃。

  鄭婷條件反射胃裡作嘔,將手裡的袋子揮舞兩下,做出防禦。

  「別害羞,我給錢。」

  鄭婷頭也不回跑上樓梯。

  夜深人靜的時候,被窩裡亮起一盞小小的燈,她在燈下看書。初一上學期的教材,已經被翻爛了,每一頁的邊角上都是她的的筆跡。已經開始模糊褪色,她不記得自己是在怎樣的課堂環境下寫下這些文字的。

  她驚恐地發現自己開始忘卻上學的時光。但是,她卻牢牢記著寫下每一篇日記的心情。

  你能再幫我一次嗎?2002年4月7日,你去錦繡苑,幫我救一個叫周玉的女人。

  錦繡苑,又是錦繡苑。周玉,好熟悉的名字。

  想起來了,半年前她還和鄭秀英去過,在她家門前又哭又鬧,只為哀求一紙諒解書。她跪在她家門口,卑微得像一條狗。

  難以啟齒的羞辱。她以為她忘了,但是她記得比誰都清楚。小精靈,你是誰,為什麼要救那個女人?

  一個可怕的答案浮在嘴邊。

  好。小精靈,我再幫你一次,我會幫你救她的,只要我們能見面。

  2016年4月5日,馬朝沒有回昭陽小區,而是徑直打車去了恆豐園。

  恆豐園是高恆的住處,是一個已經超過二十年的老小區,很久以前就傳言要拆遷,但因為地價太高,沒談妥,最終沒能拆成。但小區裡的人卻在這些年慢慢走光了,只留下很少的人依然住在這裡。

  比如高恆。

  今天是高恆53歲的生日,馬朝特意請了假,早早備好酒菜,還買了一個蛋糕回到這裡。

  「生日?什麼生日,我早就忘了。」高恆雖然這麼說,但還是開心地打開門,把馬朝迎了進來。沒有鞋櫃,也沒必要換鞋,這個家早就髒得不成樣了。屋裡連個吃飯的地方都沒有,只有一張停在角落的大圓桌,馬朝把它撐起來,又擦了兩遍。

  馬朝特意買了豬頭肉,還有一箱啤酒,他知道高恆就好這一口。二人就著酒菜,一人一筷子地吃了起來。其間閒聊,高恆問起了馬朝的工作、生活,馬朝一一作答。

  「高叔最近在忙什麼?」寒暄式的詢問,他當然知道他在忙什麼。高恆現在在一個建築工地上打工,每天扛水泥、蹲在地上吃盒飯。

  「沒什麼,老樣子,過一天是一天。」

  「你現在已經五十三歲了,也該注意身體了,找個人回來照顧你吧。」


  「別——」高恆連連擺手,「我這個工作不穩定,又沒有保險,別耽誤別人。」

  「半路夫妻,也沒必要整天黏在在一起,只是找個女人照顧你的生活,讓你回家的時候有口熱飯。」他指了指四周,髒得不成樣的家裡,失笑,脫口而出:「你看這個環境,雯雯姐要是看見了一定會在你耳邊罵的。」

  馬朝說出這句話就後悔了,他不該提這個名字。這些年來,他不提,高恆也不提,家裡也儘量不出現任何與高雯雯有關的東西,仿佛這個女孩從未出現過。但誰都知道,她一直在那裡。

  高恆的筷子頓在半空中,好久以後才放下來,轉而抓起酒杯,狠狠地飲了一大口,用一種半笑半哭的表情說:「罵吧,她要是能回來,罵死我也甘願。」

  馬朝的眼睛也紅了,他想起日記,想起日記背後的鄭婷。幾度想張嘴,但又閉上了。現在還不是時候,不能告訴高恆日記的事情,他不可能相信。

  「高叔,雯雯姐的具體祭日是哪一天?」他要記住這個日子,或許還能通過鄭婷嘗試改變過去。

  「2002年5月20日,怎麼了?」

  「沒什麼,到時候我想給雯雯姐上一炷香。」

  「沒那個必要了。」高恆笑著擺手,不動聲色的擦了一把眼睛,「要上,就兩天後來,4月7日,那才是雯雯的真正死期。」

  ——4月7日

  馬朝的手猛地一頓,不可置信地抬頭。

  「什麼?為什麼是4月7日?」

  高恆的臉猛地一沉,一股憤怒的情緒匯聚而出:「因為,她是這一天被那三個畜生擄走的。這一天起,她的靈魂就死了。」

  馬朝不記得自己是怎麼回到家中的。雖然不想,但他還是小心翼翼地問出2002年4月7日那天的具體情況。

  2002年4月7日,那一天高雯雯和高恆約好一起逛商場,高雯雯打算給高恆買幾套衣服。

  高恆滿口答應。

  但是,那一天的早上10點,一個小女孩跑來了警局,指明要找高恆,說是有重要的事情要跟他說。高恆擔心出現什麼重大案件,只得爽了與高雯雯的約定,匆匆趕回警局。到局裡後,見到了一個瘦弱的小女孩。

  小女孩滿頭大汗,顯然經歷了劇烈運動,上氣不接下氣:「錦繡苑……周玉……」

  錦繡苑、周玉。

  這兩個字牽動了高恆的神經。這是馬青山的家,周玉是馬青山的遺孀。

  前段時間為了替周玉母子出頭,他和周玉的關係被人捕風捉影,為了避嫌他不得不迴避,周玉更是直接刪掉了他的聯繫方式。怎麼現在突然又來了個小女孩,嚷著周玉的名字?

  「怎麼了?周玉發生什麼事了?」他追著詢問,但小女孩似乎也不知道,只是一個勁兒的叫嚷:「救她,救她。」

  問為什麼要救,發生什麼,小女孩好半天都說不清楚。高恆只好讓她先休息休息,喘口氣,為了保險起見,自己還是親自去一趟,看看到底發生了什麼。

  高恆開著警車來到了錦繡苑,毫無疑問,什麼都沒發生。周玉正在家裡睡大覺。幾個月沒見,一切都沒變化,只是屋內陰暗了些,大白天的,門窗緊閉,屋內一股子嗆人的霉味。

  對於高恆的到來,周玉也很驚訝,一問才知道是這個緣由,二人只當是小女孩的惡作劇,簡單聊了兩句,高恆便離開了。回到局裡,那個小女孩也不見了,沒人知道她是什麼時候離開的,報警留下的姓名也是假的,查無此人。

  世界上無聊的人很多,調皮的小孩更多,報假警的事情他們見怪不怪了,只把它當作了其中之一。只是高恆沒想到,在自己離開後不久,周玉真的死了,跳樓自殺。

  而他,還因為是周玉見到的最後一個人,被盤問了好久。等日落西山下班回家以後,才發現女兒高雯雯沒回來,她失蹤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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