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戀日記(22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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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月 *日

  實習第一周,我在內科門診。帶我的是毛醫生。他五十多了,臨床經驗豐富,病人也多。

  我坐在他對面,他在門診病歷上開方,我再抄到處方上,再由他簽字。如果碰到典型的體徵,他會叫我聽。「這是乾性囉音。」「這是吹風樣雜音。」等等。

  上午剛看完了一批病人,門診里空下來的時候,白英俊跑了進來。他在內科病房實習。

  「哎!」他神秘地對我說,「告訴你一個不幸的消息……」

  「什麼啊?你丟錢了?」

  「什麼什麼啊!你的筱雨住在內科病房。」

  「別在這胡說!」

  「騙你幹嗎!」他小聲對我說,「是白血病。」

  「你說李老師的女兒嗎?」毛老師也聽到了,他嘆了口氣,「可惜啊!多好的姑娘……」

  我的心咯噔一下,突然涼了半截!怎麼會呢?

  「毛老師。是真的嗎?」

  「恩,」毛老師點點頭,「上海專家來會過診。不過,白血病目前還是不治之症。」

  我趕緊把我的教科書翻到《白血病》那章。

  白血病是一種原因未明的造血系統惡性腫瘤,是一種惡性程度極高的血液病,其自然病程只有3個月。常被人們稱作血癌。其特徵為白血病細胞在骨髓及其他造血組織中呈惡性、無限制地增生,浸潤全身各組織和臟器,產生不同症狀;周圍血液血細胞有量和質的變化。

  患者常突感畏寒、發熱、頭痛、乏力、衰竭、食欲不振、噁心、嘔吐、腹痛、腹脹,常有皮膚、鼻、口腔、齒齦出血,嚴重者可有嘔血、便血、尿血、眼底及顱內出血等,並出現進行性貧血,發展極為迅速。療效根據類型和發現的時期不同而不同。患者越年輕緩愈率也就越高。這裡的緩愈指的是患者體內不再有癌細胞,骨髓表現正常。

  西醫對本病的主要治療手段,是聯合化療。但是本病死亡率高,經化療後急淋緩解率可達80%- 90%以上,但僅少數能生存至5年以上,急非淋患者雖約60%- 80%可獲得完全緩解,但平均生存時間僅1 - 2年。

  中午飯後,我懷著沉痛的心情去看筱雨。

  這是一間醫院專門為她準備的房子,有二十平方米大,窗簾拉著,窗戶上面掛著有四十瓦日光燈管那麼長的紫外線燈。暗淡的燈光使得房間裡有些暗,有點壓抑。中間擺著床,筱雨安靜地躺在床上。床左邊有一個輸氧用的氧氣瓶,右邊有一張有點舊了的沙發,筱雨的爸爸、媽媽、哥、妹坐在沙發上。沙發後面靠牆的地方有一張摺疊床。我站在門口,不知道該不該打破這一家人的寧靜。在我猶豫的時候,李老師看見了我,站起來走了過來。

  李老師她眼皮腫腫的,眼睛紅紅的,臉也是浮腫著,看上去蒼老了許多。我心裡一陣難過。

  「小曾……」李老師的眼淚奪眶而出。

  「李老師,」我眼淚也快要流下來了,「怎麼會這樣?」

  「誰知道啊!」李老師抹了一把淚,「開始是感冒,好幾天了也不好,做了個血常規,就……」李老師擦乾了臉上的淚,使自己安定下來,「她怎麼也不肯做化療,小曾,你勸勸她好嗎?」

  「她知道了嗎?」

  「做了一個療程的化療,掉了好多頭髮,就再也瞞不住了。」

  「我勸勸她。」我來到了她的床前,她的眼睛一亮,叫了一聲:「小曾哥!」她想坐起來。我上前按住了她!

  看著她有些蒼白的、有點瘦了的臉,看著她可愛又可憐的模樣,我的內心對她所有的愛,所有的思念,所有的恨,頃刻之間化作分飛的淚雨,在她面前泉涌而出,止都止不住。

  「幹什麼啊?!」筱雨用手捂住嘴吃吃地笑著說,「就是我死了也用不著這樣啊!」

  「我也不想這樣啊!可不知道哪來的。」我好難為情地擦了擦臉上的淚。聽她這麼一說,心裡感覺好多了,淚也沒了。

  「你摸摸我的手,好燙的!」她把她的手伸給了我。

  這是白皙的、可以看到血管的纖細的玉手,我把它握在手裡——真的好燙啊,「你在發燒啊!為什麼不讓治療?」

  不知什麼時候,她的家人都退了出去,房間裡只剩下我和她了。她拉著我的手,叫我坐在她的床前,很認真地問我,「你是醫生,你說能治好嗎?」


  「能啊!」

  「騙人!我什麼都知道了!根本治不好!」

  「誰說的?百分之八十都能治好!」我這麼說,自己也感到心虛。

  「你這麼安慰我,我也懶得和你說啦!」她轉過了頭去。

  「你叫我怎麼說啊?」

  「我和你說實話,你也和我說實話。」她轉過了頭,很認真地說,「我護理過白血病人,也看了書。如果能治好,我會治的。可是……我不想頭髮都掉光了,臉腫得跟什麼似的,我不想……」她不說了,眼淚一滴接著一滴地在臉上流。

  她說的是實話,治療只能延長她的生命,到後來還是要死的。治療所帶來的痛苦……既然要死,就死得有尊嚴一點,為什麼還要忍受那些痛苦呢?哦,我是來說服她的啊!不是來支持她的啊?可是,我真的不知道該說什麼好。

  「我想給我媽,給我爸,給我的哥哥妹妹留下一個很完美的……你也不想想起我的時候頭髮光光,臉腫得圓圓的吧?」她用毛巾擦掉了臉上的淚。「我也不想死啊!我才十九歲……」說著說著,她的眼淚又不停地流了下來。

  「你不會死的,你會好起來的。」我說,不知是安慰她還是安慰我自己。

  「我在這住兩個星期了,一天比一天差。總是發燒,渾身都痛,刷牙的時候總是流血……我都不敢刷牙了。」

  「你一定要配合醫生治療啊!要不真的會死的。」

  「早晚是死,還不如早點呢!」

  「你千萬別這麼想,也別這麼說……」

  「我真的好痛苦……真的還不如死掉呢……」

  「你別!你想想你媽!你的家人!你真的死了,他們會多麼痛苦,多麼難過啊!我也不讓你死!」

  「哦……那你就天天陪著我,看著我啊!」

  「只要你願意……」

  「我當然願意啦!叫你到我家來玩都不肯來。」

  「可是……」

  她知道我想說什麼,天真地笑了,「還在寫日記嗎?」

  「恩……」

  「拿來叫我看看!」

  「……」還看?那麼無情無意地還給了我!叫我痛苦,叫我傷心……

  「好不好啊?」她像孩子似的扭著身子,「求你啦!」

  「給你看可以,你得答應我一個條件。」

  「行!你說!」

  「你得接受治療!」

  「不!……不借拉倒!」她又氣起來了,撅起了小嘴,上面能掛個尿壺。

  「好了,我要上班去了。」我站起來。「哎……」她坐起來大叫道,「我答應你還不行嗎?」

  「真的嗎?」

  她使勁地點點頭。

  唉!總算完成了李老師交給的任務。至於日記,我真的願意拿給她看,看看我的內心世界,看看我對她的思念。

  「你現在就拿給我!」她又來了。

  「我晚上過來拿給你。」

  「不嘛!」

  「我還要回家拿的!馬上就上班了……」

  「哦……那就晚上吧!你可別忘了啊……」

  能夠把筱雨說動接受化療,李老師好感動。因為醫生說過了,她體內的白血病細胞已經很高了,再不化療她真的沒幾天好活了。

  「媽,你們晚上都回去,我叫小曾哥陪我!」筱雨拿到我的日記後對她媽說。

  「那像話嗎!」李老師說,「小曾明天還上班呢!」

  「我就要嘛!」

  「你聽話啊……」

  「我明天不做化療了……」她氣起來了。

  「好好好……」李老師轉過頭對我說,「那要辛苦你了……」什麼事啊!我感覺她心裡在想。

  「我沒事……」

  夜深人靜了,病房裡只剩下我和她了。她拿出我的日記,一邊看,一邊還吃吃地笑。有時候還讀出聲來。

  「……昨天下了一整天的小雨,到了今天早晨那小雨還稀稀拉拉地下著。到了中午太陽的光從深灰色的雲幕中照射出來,深灰色的雲幕不知不覺退去了。接著,四月的陽光便照進了窗子,照到我的身上。整個上午都是自修課,當我無事可做的時候,就背一會《中藥學》,因為下個星期二就要考試了。我還打算星期五或是星期六回家走一趟,再不看就沒時間了。同室的同學在打撲克,興致都很高……下午上的五官科,也許由於那沉悶的空氣和高照的驕陽,使得人慾睡。晚上,所有的人都到樓上教室自修去了,而我卻懶得上去(因為樓下沒電了),安安靜靜地躺在床上……當所有的人都安然入睡了的時候,我卻聽著自己心臟的緩慢跳動以及那些熟睡了的鼾聲……我想著那個穿著淡粉紅色連衣裙的那個女孩……」


  「誰是穿著淡粉紅色連衣裙的那個女孩?」她停下來問道。

  「我忘了……」她不是明知故問嗎!

  「你說!不說不和你好了!」

  「真的忘了啊!」

  「你說嘛!」她使勁地扭著身子。

  「是你!」

  「哦……」

  她一聲不響地躺在那,用被子蒙住了自己的頭。

  她生氣了嗎?

  「是你讓我說的啊!」我推了推她。

  「我渾身都痛。」她露出臉來,「我的臉燙嗎?」她拉住我的手往她臉上貼……「哦!好燙啊!」她在發高燒,「叫醫生吧!」

  「不用啦!」她說,「吃一片索密痛就好了。」吃完了藥,她安靜地躺著。也許真的累了,困了,她的眼皮直打架,「我要睡了。」她說,「你也睡吧。」

  我幫她塞好被子。

  「你不會在我睡著的時候……我吧?」

  靠!什麼時候了還開這樣的玩笑,「我會的!你最好睜一隻眼睡!」

  「你敢!」

  她睡著了。可是我怎麼也睡不著。有那麼一會,我趴在她面前看著她——從沒有這麼近距離地看著她,彎彎的新月眉,挺得筆直的鼻子,小小的櫻桃嘴,連嘴上的小絨毛都清晰可見,臉因為貧血顯得有點蒼白——上帝創造了這麼完美的臉,卻要讓她這麼早地離開這個世界,多麼不公平啊!有時候,我真想用我的手去輕輕地撫摩她,把我對她的愛傳給她。

  三點了,我還沒有睡意。也不知道過了多長時間,當我睜開眼的時候,天已亮了,她正對著我的臉看呢。

  「醒啦?」她咧著嘴笑著,「小曾哥你真能睡啊!呵呵,睡得像豬,像死豬……」

  *月 *日

  「毛老師,白血病化療要幾天?」無人的時候,我問我的帶教老師。

  「五到七天,」毛老師說,「看情況,看病人的耐受情況。」

  照毛老師的說法,白血病細胞達到一定量的時候就要化療,把白血病細胞控制在一定的量內。問題是,在殺白血病細胞時,正常的細胞也被殺死了,對人體的影響很大,有的人會受不了。過一段時間,白血病細胞還會增殖,到了一定的量時又要化療。

  這麼說沒完沒了啦?

  「不會的。沒幾個療程,病人的體質就衰了,活不了多長時間的……」

  哦!好可怕啊。

  中午,我去看她。

  她手上插著吊瓶的針頭,正趴著嘔吐。她母親端著痰盂接著。我趕緊過去輕輕地拍她的背。

  「小曾哥……」她躺平了,喘著氣,臉色蒼白,額頭上滲著細汗,「都是你……你害我的……」

  我心裡好難過。如果我能替她受這份苦,我願意。如果我能替她死,我願意。可是……

  「你不化療……」說什麼好呢?

  「小曾為你好。」李老師說,「你勇敢點,堅持一下。」

  「媽,我真的好難過啊!」

  「我知道,我知道……」

  母女倆抱在一起痛哭。

  晚上,她安靜地躺在那。臉色白得可怕,沒有一點血色,說話也有氣無力。

  「我晚上叫我媽陪,你回去吧」她對我說。

  哦……看著心愛的人在那裡受苦,自己卻沒有一點辦法!看著心愛的人慢慢死去,自己卻無能為力!哦……這是怎樣的悲哀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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