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三章 晉陽城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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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晉陽突然間熱鬧起來,各色外地人等川流不息,有的乘坐華車,在街上橫衝直撞,停在官府大門口,非得等到有人出門相請,才肯下車,更多的人騎驢、徒步而來,住在客店裡,互相打聽誰有熟人能夠引薦一下。

  晉陽百姓先是高興,人多生意也多,終歸不是一件壞事,繼而疑惑,這些人除了吃喝,根本不做生意,每日裡只是高談寬闊,要次房費,得聽半個時辰的嘮叨,令人生厭。

  慢慢地,全城百姓都看明白了,這不是普通的熱鬧,而是上頭的大官兒要折騰點大事。

  大多數百姓知而不言,保持心照不宣,因為他們早就從秦州逃難者口中得知,秦州亂民隨時都有可能過河涌到對岸來,官府有點準備總是好的,哪怕這些準備最終可能會被引往另一個方向。

  萬物帝遇刺的消息傳來之後,晉陽關閉城門,嚴格審查,只有本地人可以進出,外地人一律不准進城。

  徐礎騎著一匹瘦馬風塵僕僕趕到晉陽的時候,遇到的就是這種狀況,無論怎麼解釋都不能進入城內,出示公文也不行,士兵甚至不肯代他向沈五公子通報,甩下一句話:「人人都想見五公子,你先去排隊吧。」

  徐礎納悶,沈家既有異志,為何拒人於城門之外?這可不像起兵之前慣有的「招賢納士」。

  幾天前,他抓到搬兵的鬮兒,寧暴兒不給兩人商量的機會,命人將徐礎送上馬背,塞給他一把銅錢與珠寶,說:「快去快回。」

  馬維眼中閃過一絲絕望,徐礎來不及開口安慰,馬匹就躥了出去,馬維在後面叫喊,他又調頭回來,馬維將一份公文遞過來,說:「或許有用。」

  兩人就此告別,那份洛陽尹的公文在孟津無效,進入河東之後還能得到官府承認,徐礎找到大路,問明方向,五天之後趕到晉陽,人困馬乏,心情稍定,他至少還有十天時間求取救兵。

  沒想到尚未進城就吃個閉門羹。

  徐礎只得先找客店入住,他還剩下一些銀錢,疏通一下,應該能找到人向城裡通報一聲。

  為節省花費,他特意找一間小小的客店,結果又吃一回閉門羹,掌柜看上去是個老實人,一見客人進來就搖頭,「我們這裡不收客人。」

  「這裡不是客店嗎?」徐礎以為自己的破舊穿著引來誤會,伸手入懷要去掏錢。

  掌柜依然搖頭,「外地人吧?去小榮莊,那裡不收錢。」

  「不收錢?」

  「對,白吃白住,外地人都在那裡,你是剛到的吧?」

  晉陽人的待客之道有些特別,徐礎打聽明白小榮莊的位置,拱手告辭,牽著瘦馬背城而行。

  小榮莊離晉陽城不遠,但是要從官道拐到一條小路上,徐礎一路打聽著,天黑前趕到這個允許白吃白住的地方。

  小榮莊屬於當地的一家富商,禁止外地人進城的命令傳出之後,他將所有被困者帶到莊中,好酒好肉養著,態度和藹,卻隻字不提原因。

  徐礎路上遇到兩名同行者,他們也是剛剛趕到,來自冀州,見徐礎衣裳雖破,但是牽著馬,容貌不凡,因此主動攀話,互道姓名之後,很快就說到天下形勢。

  「沈牧守拒絕進京,我還以為他有大志,收拾東西趕來投奔,連回程的盤纏都沒有,誰知道竟然連城都進不得。」

  「莫急,這小榮莊想是得到沈家授意,接納四方賓客,待城中妥當之後,沈家父子必然親自出城相迎,待你我為上賓。」

  聽了一會,徐礎問道:「兩位因何從冀州趕奔并州?」

  一名書生斜眼看他,「你想說我們冀州無人嗎?」

  「不敢,只是好奇。」

  「冀州自古人才輩出,如我兩人,堪堪能排入前十吧。可惜,冀州雖有人才,卻無英雄,皇甫父子先被誑入東都,又陷於秦州,全州無首,良禽眾多,只能另尋良木。」

  「徐兄從東都而來,在那裡看出大廈將傾,應該容易些。」

  「是啊。」徐礎笑道,「兩位仁兄在冀州是怎麼看出來的?」

  兩人謙讓一會,一人道:「數月前,我仰觀天象,見彗星掃帝座,預知萬物帝難有善終,此後主幼臣強,必致大亂。又見北天常有赤光,數日不息,且久聞沈并州親近文士、善撫民心,因此順應天時,趕來投奔。」

  另一人道:「天象非我所長,但我善觀人事,萬物帝意欲遠征賀榮部,徵集數十萬民夫運糧、築城,皇甫氏名為牧守,卻兼掌軍務,一年前我就看出朝廷失誤,邊疆大臣擁兵,乃是大忌,勝則驕,敗則危,或驕或危,皆易生出異心。」


  「皇甫父子已然陷於秦州。」徐礎提醒道。

  書生笑道:「兵、民、城、糧,四樣皆足,乃如引火之物,有皇甫開,或許還能壓制一兩年,沒有他,數月之內必將大亂,比秦州還要亂。我來并州,其實是為避難,那些族人反而笑話我杞人憂天,唉,見微而不知著,禍不遠矣。」

  兩人又問徐礎。

  「新帝登基,不思改過,反而越發窮兵黷武,我因此覺得天下將亂。」

  兩名書生大笑,再沒追問,顯然覺得此人眼界配不上自己。

  一路談論,很快到達小榮莊。

  莊裡早已熟知套路,一名管事帶莊丁守在大門口,見有來客,先請到草廳里奉茶,客氣幾句,詢問他們投奔何人、認得何人、可有引薦者。

  兩名書生曾在名士范閉門下受教一年,管事立刻雙手捧茶,又客氣三分。

  「我與沈五公子在東都有過數面之緣,受邀而來。」徐礎回道,沈耽的確邀請過他。

  管事哦了一聲,居然沒當回事,待會分配房間的時候,冀州書生皆得上房,唯獨徐礎被送至另一邊的草房裡,管事泛泛地道歉,說是房間不夠。

  徐礎原想通過管事聯絡沈耽,這時只得另想辦法,心中疑惑,不明白沈家在玩什麼把戲。

  草房位於莊園邊緣,共有二三十間,排成兩行,陰冷潮濕,衾被單薄,徐礎急行數日,沒得挑剔,倒下便睡。

  一覺醒來,外面天已大亮,有人喊「開飯啦」,徐礎翻身而起,揉揉臉,穿衣、穿鞋出屋。

  外面陽光明媚,秋風勁爽,吹在身上頗為舒適,更令身後的草房如多年不用的地窯。前方有座孤零零的草廳,四面有柱無牆,中間擺著一條長桌,兩邊是長凳,兩名莊丁守著兩隻木桶,給眾人分飯、分菜。

  草房裡陸續有人走出來,一半是書生打扮,另一半人或商或農,還有一名和尚,以及幾名看不出身份的人。

  走在最前面的一人就沒人能看出來歷,像是身著便裝的軍官,又像是看家護院的保鏢,嘴裡嘀嘀咕咕,進到草廳里看一眼食物,怒道:「什麼玩意兒?沈家就用這等豬食招待天下豪傑?」

  莊丁一邊盛飯盛菜,一邊笑道:「這裡是周家,不是沈家。」

  那人坐下,拿起筷子大口吃飯,卻不忘了反駁,「當我不知道嗎?周家是沈家的女婿,兩家穿一條褲子、做同樣的事。」

  莊丁早得到囑咐,因此並不爭論,給後到者分餐。

  一碗粗粟,幾片煮爛的菜葉,上面隱約有些油星,運氣好的,能夾起一根肉絲,但要看清楚,那也可能是條小蟲。

  有人悶頭吃飯,有人邊吃邊埋怨,徐礎聽了一會,發現這些人都認得沈耽,原以為來了之後能受到優待,結果還不如普通客人。

  「再等一天,我就走。」一名書生慨然起身,碗裡飯菜已吃得一乾二淨,肚子裡還只是半飽,「天下廣大,英雄眾多,何處不是容身之所?」

  有人笑道:「宋生,說說哪裡還可容身?」

  姓宋的書生大聲道:「哪裡都能去得。東都尚有官兵數十萬,投奔大將軍樓溫,可為帳下之賓。冀州無主,正好憑我三寸不爛之舌,說一個州主出來。便是秦州,英雄匯聚、豪傑輻湊,唯獨缺一個謀主……」

  眾人大笑,紛紛駁斥,宋生寡不敵眾,慢慢坐下,向桶里望去,「再來一碗。」

  莊丁不參與爭論,只守著飯菜,笑道:「就一碗,不能再加。」

  「桶里明明還有。」

  「還有幾個人沒來呢。」

  「沒來就是不想吃,難不成還等著有人送過去不成?」宋生畢竟是客人,沒再堅持要添飯。

  徐礎吃完飯,起身出廳,心中略感失望,原以為天下俊傑盡歸併州,他卻沒看到一個,或許真正的俊傑都被請進城內?

  徐礎一向自視甚高,這時卻生出幾分惴惴。

  他不願回草房裡,信步在莊子裡遊逛,先去看望那匹瘦馬,見它吃的草料與別的馬匹一樣,稍感安慰,撫摸它的脖子,輕聲道:「馬分良駑,人分高低,你的運氣比我好多啦。」

  旁邊有人插話道:「馬分良駑,疾馳而後知,人分高低,遇事方顯明,何必斤斤計較於一頓飯食?」

  徐礎聞言一驚,扭頭看去,見一人扶劍走來,身形修長,劍也修長,穿著像是書生,又像是道士。

  「閣下教誨得是,敢問閣下尊姓大名?」

  「在下姓譚,譚無謂,不敢教誨大將軍之子。」

  「你認得我?」徐礎又是一驚。

  「不認得,但能猜得出來,閣下想必就是朝廷通緝的那位樓十七公子。」

  「我已改從母姓,徐礎。」

  「徐公子。」譚無謂拱手,「公子不必著急,沈五公子頗有深謀,不出三日,必然有事相求,且有重禮相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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