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9章 富貴長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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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九九重陽,西苑兔兒山。

  遵循舊例,朱翊鈞與兩宮等人在此處登高踏秋。

  小山不高,四處皆建有殿宇,山腰處有水閽通著流水,繞過兩亭,流入山南石池。

  給人一種秋高氣爽,夏季殘存暑氣自此全消的感覺。

  朱翊鈞不懂營建,也能看得出這處皇家園林的風景極佳,恐怕日常維護耗費不菲。

  只是建都建了,總不能再花錢拆掉。

  嘉靖將此處當做仙境重地,只有嚴嵩、李默等極少數深受信賴的臣子,才有資格來這裡遊玩。

  他打算向道君皇帝學習,進一步開放西苑,藉此表達對臣子的親近。

  從西華門沿途走來,附近還有虎城、雀園等地,養著老虎、孔雀之類的珍稀動物。

  朱翊鈞身為皇帝,忙於學習政務,不可能天天來玩。他一年最多來這裡逛兩三次,為此花費大量金銀,太過奢侈。

  在他的記憶中,老虎捕獲自河北,應該屬於後世滅絕的華北虎。

  只是朱翊鈞並非動物學家,實在看不出這華北虎與記憶中華南虎、東北虎的區別。

  這個年代虎患傷人,打虎不但不是罪,反而能獲得官府獎勵。

  朱翊鈞沒興趣在此時就搞動保,他只想在京師造一個公共動物園,將這些動物移到動物園中,讓京師內外的官員百姓們藉此開開眼界。

  或者乾脆為了節省開支,將其全部裁撤?

  看到這些動物後,朱翊鈞開始在腦海中構思具體的解決方案。

  見朱翊鈞一副思考模樣,陳太后笑問道:「皇兒在想什麼呢,以前過重陽,你最愛吃迎霜兔了,今天都沒怎麼動筷。」

  山上清虛殿內,按照此時的習俗,桌上擺著菊花酒,迎霜兔,重陽糕等吃食。

  皇帝、兩宮之外,還有朱翊鈞的幾個弟弟妹妹,坐在桌旁,共過佳節。

  除了秦淑妃,她要照看最為年幼的公主,沒有前來。

  朱翊鈞愣了一下,沒有提及動物之事,隨便找了個藉口,行禮道:「兒子之前想起一首唐詩,也是說的九九節。有失禮處,還請母后責罰。」

  「詩詞有什麼失禮的,鈞兒不妨說來聽聽。」

  「遙知兄弟登高處,遍插茱萸少一人。

  雖然作這詩的人在思念兄弟,不完全貼切,但兒子因此想到了爹爹。過去每次過重陽節,都有爹爹在席,一家團聚,如今這桌旁卻少了一人。禮部已經定下了日子,爹爹的棺槨即將入陵,兒子思及此處,心中難過的很……」

  為了更加真實,朱翊鈞拿起巾帕,低下頭,在眼角抹了抹,發出幾聲抽泣。

  「哥哥,你是被辣到眼睛了嗎。」

  壽陽公主朱堯娥不明所以,呆頭呆腦的問道。

  幾個弟弟妹妹中,她的年紀最大,剩下幾人都沒能看出有什麼不對。

  兩宮當即齊聲哎呦,和朱翊鈞一樣,變得悲傷,思念起了先帝。

  兩宮哭了兩聲,驚得幾個小孩子也跟著一起哭了起來。朱翊鏐的聲音最大,哇哇直叫,殿內隨侍的宮女太監們頓時變得手忙腳亂。

  見狀,兩宮在宮女的勸慰下,連忙止住悲意,照看幾個小孩。

  重新恢復平靜後,李太后訓斥道:「你看看你,今日過節,說這些事情,惹的弟弟妹妹們都哭了。」

  「都是兒子的錯。」

  「算了,你是出於孝心,娘怎麼會責怪。」李太后嘆息一聲。

  陳太后欣慰道:「皇兒這是長大,變得穩重了。妹妹還記得麼,去年他還不顧禮儀,直接用手抓著兔頭啃呢……

  朱翊鈞羞赧一笑,原體過去真是個吃貨。

  這過節吃的迎霜兔是麻辣口味的,而其中的「辣」用的不是辣椒,是用紫芥做成芥末辣,還加了甜醬、豆豉等調味,比川味麻辣兔要刺激多了。

  他為了自己年幼的腸胃考慮,淺嘗輒止。

  只吃了兩口嘗嘗味道,便放在一旁。

  見他這幅沉穩的模樣,李太后十分滿意,忽地想起往事,又皺起眉,提點道:

  「就是有時候還是個孩子,忘了自己的身份。像是之前給太監上香這種事情,不成體統,哪像皇帝該做的。以後要謹記,不許再做了!」


  「都是過去的事情了,妹妹何必再提。」陳太后連忙說道。

  之前朱翊鈞立「賢宦祠」,為太監們樹立榜樣,以正內廷風氣,親自給蔡倫、鄭和這些有賢名的宦官上了一炷香。

  為此外廷的大臣連番上疏,朱翊鈞尚可置之不理。

  但是宮內的李太后卻是勃然大怒,對他處以抄經的責罰,還想限制朱翊鈞的自由。

  朱翊鈞不想現在就和李太后撕破臉,好在接下來就是他的生日,萬壽節。

  在此時,皇帝的生辰,與元旦、冬至,並稱為每年三大最重要的節日。

  按照舊制,朝廷內外皆要賞賜,百官朝賀,大擺宴席,京城內張燈結彩,與百姓同樂。

  然而這一次,因先帝剛剛去世的緣故,不但免除百官朝賀,還裁減了一切奢靡開支,只保留了必備的按例賞賜。

  朱翊鈞明白,這筆賞賜是一種安撫人心的手段,為了給下面做事的人發獎金,找個恰當的理由、時機。

  他會在自己奢靡享受方面節省銀錢,但不會隨便砍下面人的福利。

  當天的生日宴席,也十分簡素。

  朱翊鈞沒讓太監供應這次的膳食,他選擇親自下廚,使用養心殿後的小廚房,給兩宮各自煮了一碗麵,還用雞蛋、豆腐等物,簡單做了兩道小菜。

  面對兩宮,他說今日不只是自己生辰,還是母親辛苦生下自己的受難之日,是父親精血凝華之日。

  所以他選擇親自為兩宮做飯,以示孝心。

  小皇帝的這一做法在此時還沒有人做過,兩宮沒見過這個套路,當即被感動的落下眼淚。

  之前李太后還氣憤朱翊鈞做事不夠穩重,在她吃過兒子親手煮的面後,埋怨不滿都已經煙消雲散。

  抄經等責罰,全部取消。

  這事傳到外朝後,贏得京中眾人交口稱讚。

  皇帝為了國家,節省自身用度,在往日已經是算了不得的善行,值得大臣上疏拍馬。

  但是朱翊鈞的這一番說辭和孝行,更加令人驚奇,已經有人想將小皇帝的這一孝舉編入《二十四孝》,刊印天下。

  為此,民間同樣引起一番爭論,只是事情太小,沒有驚動朝堂。

  就在這段時日,小皇帝清理內廷為惡太監,裁減用膳花費之類的消息,都已經傳遍京師內外,並沿著大運河、各路驛站,逐漸傳向全國。

  不知不覺間,小皇帝在民間已經積累了良好的名聲。

  眾人期盼這一位即位不久的小小明君,能夠帶領國家走出頹喪的泥潭,重現大明往日的榮光!

  宴後,幾人慢慢走下兔兒山,沿著太液池踱步回宮。

  朱翊鈞回首望去,突然從腦海中回想起來,這座小山在清時被人移平,兔兒諧音變圖樣,成了圖樣山胡同。

  滄海桑田,世事變遷不過如此。

  他在心中默默想著,自己已經來到了這個世界,大明和這座小山的命運,一定會發生改變。

  這個國家,不會再以那種方式滅亡……

  「嘶哈……」

  成國公府,後宅小廳。

  重陽節製作的迎霜兔,並非只供皇家。

  除了平民會自行購買、滷製之外,大臣勛貴們,也能夠得到賞賜,帶著兔肉拿回家,與家人享用。

  朱希孝吃一口辣兔肉,再喝上一口衝勁十足的燒子酒,被辣得哈哈大喘,卻不肯用茶水糕點壓一壓。

  「你這人,都多大年紀了,還這般不羈。剛才和孩子們在一起用宴的時候,倒是能表現出幾分穩重的長輩模樣,等孩子們走後,就現了原形。」

  席上只有親弟弟一人,朱希忠同樣放下往日端肅的神情,連聲笑罵。

  「兄長又來說我,過節也不消停。」朱希孝嚼著兔肉,嘟囔著,「皇家賞下來的兔肉味道還是淡了些,沒有咱們自家滷的爽口。」

  「慎言!」

  朱希忠連忙打斷,神色恢復凝重:「這裡雖只有你我兄弟,也不能隨意說出這種不敬之言。你往日總是和那些閒散浪蕩子喝酒,萬一酒後失言,讓人聽去上報,就連哥哥也保不了你。」

  「我曉得,哥哥難道忘了,弟在錦衣衛待了這麼多年,何嘗出過差錯。平素與人喝酒,也是有分寸的。」


  「你還有分寸?」朱希忠哼了一聲,「去外面喝酒沒錢,都是讓人找我成國公府來付帳。」

  朱希孝嘻嘻哈哈道:「弟弟仰仗哥哥,天經地義。」

  見弟弟這副模樣,朱希忠老成持重勸道:「哥哥我都快要六十了,身體又不好,不知還能護持你多久。你掌錦衣衛,這位置很是重要,勸你多加小心,也是為了你好。」

  「哥哥想要家族長久,難道不應該讓小梅入內陪伴陛下?

  之前陛下下詔,要挑選適齡孩童,進入大內陪伴陛下,多好的機會啊。

  當年陸炳陪著世廟長大,感情深篤。後來他掌錦衣衛後,威風凜凜,東廠都被壓下去了。如今我同樣掌管錦衣衛,別說壓制東廠了,就算分庭抗禮都做不到。」

  說到這,朱希孝氣呼呼道:「馮保、王臻他們當面我還算客氣,但是之前整肅內廷的時候,卻沒拿我當回事,隨意調用我的人馬,連個招呼都不打!

  這幫閹狗,不就是仗著和皇帝長久相處,更加親密嘛。小梅年紀正合適,他要是能參選進入大內,陪著陛下長大,將來前途遠大不說,誰還敢輕視我們朱家?」

  朱希忠氣的拍了弟弟一下:「你難道沒發現?

  不只是我們,其他各家聽到詔令後,都在拖延,沒人願意送出孩子。

  為什麼?就因為咱們是勛貴,與國同休。

  新皇即位後,做了多少件事?顯然不是個容易擺弄的主。你我兄弟已經富貴至極,更小心些,才能讓家族長久。

  開國至今,因為犯錯,被發落的家族,有多少個了?只要小心不犯錯,就能一直過下去。家裡已經足夠富貴了,何必自找麻煩。」

  「弟就是覺得機會難得,小梅是時泰的老二,將來註定是要小楨襲爵的,讓小梅去陪陛下,能給他掙份前程。」

  朱希忠沉吟良久,方道:「其實哥哥早就想過,要把小梅過繼給你的。有你的那份蔭職,對他已經足夠,再多的富貴,禍福非知……」

  聽到這話,朱希孝愣住了。

  不知道是從小喝多了酒壞了根,還是其他原因,他五十多歲,至今仍沒有孩子。

  不孝有三,無後為大。

  此時可不流行丁克,連孩子都生不出來,是一件極其丟臉的事。按照此時的慣例,自然是從近親子侄中挑選一兩個,過繼到自己的名下繼承香火。

  高拱後來就是這樣,挑選了兩個侄子過繼。

  朱希孝平日裡不提這事,眾人也不敢當他的面說。

  朱希忠作為大哥,終於在此時挑明此事,朱希孝不得不認真思索起來。

  朱希忠隨後解釋道:「且不說小梅過繼的事,就算真讓他學陸炳,陪著陛下長大,又能如何?陸炳活著時候風光,但他死後,後代是什麼下場?時泰的媳婦偷偷哭訴,你是不知道……」

  陸炳死後,極盡哀榮。

  不但是第一個得到公兼孤稱號的臣子,還得到了十六壇祭品的規格——這原本是皇家獨享的待遇!

  結果他死後沒過多久,因為老大老二兩個兒子死的早,老三陸繹年幼,無力守家,家產被陸家其他親戚瓜分大半。

  陸炳的長女,就嫁給了朱希忠的獨子,朱時泰。

  然而此時的她,已經算是外人,沒有資格插手陸家內部之事。

  如果只是家族內部醜事,還在朱希忠接受範圍內。

  更讓他擔憂的是,隆慶四年,陸家被言官彈劾貪贓枉法,

  隆慶下令,剝奪陸繹和其弟太常寺少卿陸煒的官銜,判定陸炳過去貪污數十萬,將陸繹等人關押起來,令他們賠償。

  沒過不久,他們財物喪盡,至今還關在牢獄中。

  陸炳為子孫想的周全,五個女兒,全部和高官顯貴聯姻,嫁的都是朱希忠、嚴嵩、徐階吏部尚書吳鵬、禮部尚書孫陞之的兒子。

  就是這般布置,依然沒能挽回家族傾頹的局面。

  有這個教訓在,勛貴不敢學習陸炳,也在情理之中。

  「還有幾天,就是先帝葬陵的日子了。咱們子孫無能,做不到像先祖那樣馳騁沙場,為國征戰。放下身段,替皇帝去各處祭祀,做一點小事,保住家族富貴,已經足夠。」

  聽著兄長的解釋,好酒的朱希孝終於放下酒杯,重重一嘆。

  京中大小勛貴數以百計,能夠保住富貴者,只有幾十。

  京東的周家就是如此,錦衣衛指揮使周世臣窩在家裡,吃肉喝酒,心裡不順,便拿女僕荷花撒氣,任意打罵。

  如今家裡只剩下男僕王奎、女僕荷花二人。

  他根本不去思考,真把荷花逼走後,還能使喚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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