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三二章 天良硐的少東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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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馬春福上下打量著那青年:

  「看你這細皮嫩肉的,還一口的雲南府口音,不會是昆明有錢人家的公子哥吧?你去那鬼地方幹嘛?」

  那青年一笑,沒有回馬春福的話,而是繼續用誠懇的眼光看著他們:

  「求你們了,就帶我一塊兒去吧!」

  胡承蔭對這個青年有一種天然的好感,雖然他不知道他為什麼要到天良硐去,卻也想幫幫他。

  「這事兒我做不了主,我是跟我們欀頭出來辦事的,如果你一定要去,晚上我帶你去見我們欀頭,尖子上招人得他同意才行。」

  那青年一聽胡承蔭說石欀頭,先是一愣,接著開心地點了點頭。

  馬春福一見胡承蔭答應了那青年,立馬打蛇隨棍上。

  「阿青老弟,你也帶我見見你們欀頭唄!」

  「憑啥要帶你去?」胡承蔭氣還沒消嗆了他一嘴。

  「阿青老弟,這你可就傷你馬大哥的心了,你跟他這才剛認識多久,咱倆認識多長時間了?他一個陌生人你都肯幫忙,你就不能幫幫我?」

  「他沒偷我錢。」胡承蔭沒忍住,又懟了他一次。

  「你又提這茬!這事兒你大哥我是乾的不太地道,那你咋不說我還救過你呢!咱來還一起埋過死人呢!咱倆可是有過命的交情!跟他能比嗎!」

  即便是馬春福偷過胡承蔭的錢,一度讓他十分失望,可是在他內心之中,他依然認為馬春福是個本性不壞,只是因為過得潦倒,人有些蹉跎猥瑣了。

  馬春福察言觀色,接著說道:

  「阿青老弟,之前是大哥我不地道,可我那不是沒辦法嗎,再說了,我有了營生,賺了錢,才能把錢還你啊!你說是不是這個道理?」

  以前胡承蔭自認為在嘴皮子這一塊兒從不輸給別人,可是碰上馬春福,他只能拱手認輸的份。

  「行行行,你們倆我都帶,行了吧!這事兒我說了不算,我這次是跟我們欀頭一起出來的,尖子上招不招人是他做主,我這就帶你們去找他,行了吧?」

  「好兄弟,夠意思!對了,這位小兄弟,你求人求了半天,還沒自報家門呢!」

  「不好意思,剛剛忘了,我叫呂世俊。太平盛世的世,丰神俊朗的俊。」

  電光火石一般,一個念頭在胡承蔭腦海中閃了一下。

  在錫務公司的辦公室里,石欀頭跟呂恆安提過「世俊」這個名字,再加上他姓呂,這是不是意味著……

  天底下不會有這種巧合吧?

  「呂世俊?什麼意思?你是這世上最俊的唄?不過你這張臉,倒也配得上你的名字,我這個阿青小兄弟本來長得挺不錯的,倒是被你給比下去了。」

  呂世俊一聽馬春福誇他長得好,臉不由得紅了。

  胡承蔭假裝不經意地打量呂世俊的臉龐,雖然他已經從孩童長成了青年,可是眉眼之間的神情跟牆上那張照片中的男孩依舊如出一轍,跟抱著男孩的母親更是一個模子刻出來一樣。

  肯定是沒錯了。

  胡承蔭十分篤定,呂世俊就是天良硐的鍋頭、錫務公司的董事呂恆安的三兒子,是天良硐的少東家。

  呂世俊怎麼也猜不到,胡承蔭不僅剛剛見了他的父親,看過他兒時的照片,還知道了他的名字,所以根本沒有想到跟胡承蔭一樣使用化名,這才給了胡承蔭認出他的機會。

  胡承蔭收了收心,想到自己還有一件事兒沒辦,是胡承蔭到個舊縣城要辦的最重要的一件事兒。

  「趁著天還沒黑,找石欀頭之前,我想先去辦點事情,你們跟我一道去吧!」

  個舊縣城有多家藥房,中醫鋪子居多,有康莊藥房、天盛和、同福堂、德安藥號、民生藥號、永安堂、永昌藥號等等,甚至還有有名的老中醫坐診,可胡承蔭特意去了最有名的康莊藥房,裡面大多都是正元丹、補中丸、十全丸、八珍丸等丸藥補品,不對症且不說,遠沒有西醫見效快。

  胡承蔭走了好幾條街,才找到了唯一一家西藥房中孚信,這是一家蒙自人開的賣西藥的鋪子,胡承蔭進了藥房,把治療瘧疾、砂眼、癩痢、外傷的藥膏和藥水買了個遍,把一包袱銀元花了個精光。

  當馬春福看到胡承蔭在藥店裡把一包袱的銀元全部變成了藥,他看著胡承蔭的眼神從吃驚變成了欽佩和欣賞。

  「原來你去賭場是為了買藥啊,你這個後生仔可真是……」


  他頓了半天,卻想不到合適的形容詞,只好拍了拍胡承蔭的頭。

  胡承蔭在藥房耽擱了半天,發現進藥房的大多是衣著光鮮體面的人,鮮少有窮苦百姓進去買藥。對於窮苦的老百姓來說,藥房的門雖然就在面前,他們卻不得其門而入。平日裡果腹都已經很艱難了,哪還有餘錢去買昂貴的藥呢,怕是只能用「生死有命」來聊以自慰了!

  買完了藥出來,太陽已經落山了。

  個舊縣城街道上的盞盞汽燈亮起,街市上似乎比白天還來的熱鬧,時下正是煙館、賭場和妓院生意最好的時候。

  胡承蔭帶著呂世俊和馬春福一起進了煙館,煙館裡橫躺豎臥著一個個吞雲吐霧的人,那些癮君子們橫七豎八地躺在榻上,眼神迷離,有人尚存一絲神志,有人已然在鴉片的作用下昏昏沉沉,甚至毫無知覺地沉沉睡去。

  馬春福忍不住貪婪地吸了吸鼻子,胡承蔭斜了他一眼,馬春福馬上諂笑一臉。

  他就是在這裡花光了從胡承蔭那兒偷來的錢。

  「你們欀頭在哪兒呢?」馬春福摸了摸鼻子,有些心虛。

  自從進了煙館,呂世俊沒有好奇地四下探看,也沒有露出鄙夷、不屑或恐懼的眼神。呂世俊對眼前的一切又顯然是全然陌生的,但他的眼光並不帶著獵奇,他的眼光甚至不在那些癮君子身上停留,唯恐覺得失禮。他對眼前的一切又顯然是困惑的,不知道這世間尚有種種的無奈和不如意導致的自甘墮落,可他卻並不居高臨下的置喙和審判。

  胡承蔭覺得在呂世俊的性格里,對他人和這個世界存有一種尊重,這固然是跟優渥的家境和良好的教養密不可分,但胡承蔭覺得更多地出自呂世俊與生俱來的純粹和包容。

  胡承蔭的眼光在四處搜尋著,終於在最裡面那張榻上找到了石欀頭。

  此刻,石欀頭的煙槍丟在一旁,整個人已然昏睡過去。

  胡承蔭有些猶豫要不要叫醒他。

  石欀頭在做夢,但顯然絕不是美夢。

  他額頭上布滿汗珠,表情焦灼,四肢不停撲騰,嘴裡一直喃喃著:

  「不是我!不是我!別找我!」

  胡承蔭推了推石欀頭,石欀頭一激靈從榻上坐起來,花了好一陣才分辨出自己身在何地,他看到胡承蔭,意識到自己剛剛的失態,乾咳了一聲,接著把視線轉向馬春福和呂世俊。

  當他的視線落在呂世俊身上的時候,先是皺起眉頭,似乎是覺得眼前這張臉似曾相識,卻又一時之間想不起來。

  呂世俊看到石欀頭盯著自己看,熱絡地說道:

  「石伯伯,是我呀,我是呂世俊!我小時候你還抱過我呢!」

  石欀頭瞬間從鴉片的作用之中清醒了。

  馬春福驚訝的看著他倆,事態的發展完全出乎他的意料,他怎麼也沒想到,眼前這個看起來傻乎乎的貴公子竟然是天良硐的少東家!

  石欀頭仿佛這時候才意識到自己身處何地,少見地慌亂起來。

  「走走走,趕緊走!」

  石欀頭匆忙披衣起身,趿拉著鞋出了煙館,也顧不上榻上的煙槍和沒抽完的鴉片膏。

  石欀頭將他們三個趕到了街上,指著煙館的門,眼睛在胡承蔭和呂世俊之間逡巡。

  「你們倆給我聽著,以後絕對不準到這種地方來!」

  胡承蔭和呂世俊一齊點頭。

  「你到這兒來,鍋頭他知道嗎?」一邊說著,馬春福一邊整理鞋襪。

  「世俊?你怎麼跑這兒來了?你不是在昆明考大學嗎?」

  「我早就考完了,現在等著放榜呢,反正閒著沒事兒,就到個舊來了。」

  「你跑到這兒來,你爹知道嗎?」

  呂世俊搖了搖頭,臉上露出了討好的神色:

  「石伯伯,我能求你幫個忙嗎?我到個舊來的事你能不能別告訴父親?」

  石欀頭有些為難和不解:

  「為啥不能說?」

  「你也知道,我雖然生在個舊,可是幾歲就搬到昆明去了,我父親從來不讓我到個舊來,我每次提他都跟我發火!這次我是偷偷跑過來的,要是讓他知道了,他準會生我的氣!反正再過一個月,我就要去念書了,只要你不說,父親肯定不會知道的!」


  石欀頭長嘆一口氣,不再堅持:

  「你到個舊來幹什麼?」

  「我想到天良硐去。」

  「那地方有什麼好去的?」

  「石伯伯,這次大學聯考我父親讓我報考經濟系,我卻瞞著偷偷報考了是西南聯合大學土木工程系水利科,父親要是知道了,肯定會生氣。可我從小就知道咱們個舊缺水,家裡雖然有自來水,可是三天兩頭停水。我聽說那些尖子上更是缺水缺得厲害。如果不把缺水的問題解決,個舊的老百姓就永遠都過不上舒心的日子。我這次瞞著父親偷偷過來,就是想著在報到之前先到尖子上走走看看,了解一下實地的情況。」

  明明離開蒙自才兩個月,胡承蔭卻覺得,「西南聯合大學」這個稱謂讓他覺得好遙遠,上次聽到「西南聯合大學」,好像是上輩子的事,他不由得愣住了。

  石欀頭一臉困惑:

  「西南聯合大學?這是什麼地方,沒聽說過,比咱們雲南大學好嗎?」

  呂世俊一臉謙卑中透出隱隱的驕傲。

  「西南聯大是北大、清華和南開一起在昆明合辦的大學!我做夢都想在這所大學裡念書!雖然現在錄取名單還沒有出來,但我知道,我一定會考上的!」

  呂世俊娓娓道來,訴說著自己的理想,這一刻,在胡承蔭的眼中,他整個人都在發著光。

  胡承蔭可以看得出來,呂世俊所說的一切絕不是一時興起,而是經過深思熟路之後的結果,統考剛剛結束,成績還沒有公布,呂世俊就已經開始為大學生活做準備,而他所做的一切全不是為了自己,而是改變家鄉百姓的生活。一想到這樣的人即將成為自己的校友和同學,胡承蔭就覺得無比驕傲和欣喜,他多想握著他的手,跟他徹夜長談,可是他知道,此刻他還什麼都不能做。

  石欀頭還想說什麼,但呂世俊似乎了解他的苦衷,誠懇說道:

  「石伯伯,你放心,要是以後這事兒被我父親發現了,我就說是我逼你的,絕不讓石伯伯為難!」

  石欀頭嘆了口氣,點了點頭,這時候他才意識到眼前還站著一個馬春福。

  「他是誰?」

  石欀頭眼睛看著馬春福問話,胡承蔭一時間沒反應過來,剛剛意識到這話是問自己的,還沒開口,馬春福就毛遂自薦起來。

  「我叫馬春福,阿青兄弟剛到個舊的時候我就幫過他幾回,他念著我這個大哥的好,想讓我到尖子上跟他一起幹活。」

  「不收!」石欀頭掃了一眼馬春福,一臉鄙夷。

  「別別,別呀!我在尖子上幹了多少年了,我可是煉大錫的一把好手啊!哪個尖子的爐房不認我馬春福是這個?」

  馬春福伸出了大拇指。

  見石欀頭還有些猶豫,馬春福討好地看了幾眼呂世俊:

  「石伯伯,就拜託你收下他吧,馬大哥很能幹的!」呂世俊笑著說道。

  見素昧平生的呂世俊真的肯為自己說情,馬春福十分感激地看了他一眼。

  鍋頭的公子都發話了,石欀頭自然不會不給面子:

  「你到了尖子上先燒一爐大錫,要是成色好,就留下,要是成色差,照樣不收你!」

  「多謝石老弟,不是,石欀頭!」

  「石伯伯,我還有一個事兒求你。」

  「我第一次到尖子上去,想給那些砂丁們買些菸酒點心當見面禮。」

  「你有心了。」

  「可是我錢袋被偷了,石伯伯能不能借我點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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