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章 哭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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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津城派出所。

  一樓大廳。

  羈押室。

  喝酒鬧事的醉漢,KTV打架鬥毆的小混混,絕不打工的電動車小偷,犯了原則錯誤的嫖客們不像往常那般愁眉苦臉默不作聲的等待保釋,而是罕見的湊在一起,嘰嘰喳喳,不時朝天花板上看。

  「當這兒是菜市場呢,小點聲。」值夜班的陳警官拿著文件夾拍拍羈押室的鐵門,打斷了眾人的談話。

  「誒誒誒,陳Sir,別走別走,」一個頭染紅毛的混混從地上竄起來,跑到鐵門前,抓住鐵欄杆,衝著陳警官說道,「給小弟們說說唄,動靜這麼大,武警刑警都來了,所以剛剛抓到二樓那位,紙袋子罩著那壯漢,是沈重對吧?」

  「誰跟你大哥小弟呢?我說你也是,這個月第幾次進來啦?你奶奶每次拄著個拐杖來保釋,不覺得丟臉嗎?手別抓著欄杆!」陳警官用文件夾拍開紅毛的手,語氣嚴厲。

  「陳警官您教訓得對,我該死,我沒教養,我沒擔當……但您也知道,KTV那地方,老闆出錢就是讓我給平事兒的,我最多向您保證,下次我一定報警,交給警察同志處理,絕不動手!」紅毛立正站好,敬了個少先隊員禮,隨後又點頭哈腰扒拉著欄杆,「所以陳Sir,普通老百姓也有點知情權吧,您就給兜個底,省得大家吵吵鬧鬧的瞎猜,您也樂得清淨嗎不是。」

  陳警官看著油嘴滑舌的紅毛,又看看他身後一雙雙渴求的眼神,嘆口氣。

  也怪不得這群人好奇。

  津城這小地方,說不上人傑地靈,但治安一直挺好。

  雖然每年也有零零星星的兇殺案,但大多都是常見的鬥毆誤殺、夫妻矛盾、仇人尋仇、同行相殘之類的衝動犯罪,罪犯門要麼自首要麼逃不了多久就被逮到,掀不起什麼大的波瀾。

  因此。

  有計劃的燒殺別人全家,搶劫金店一死一傷,手持槍械,在鋪天蓋地的法網之下潛逃三個月,極度危險,喪心病狂的「巨匪」沈重,在津城落網?

  不出意外,今晚過後,這個消息會像龍捲風一般席捲整個渝都。

  別說眼前這幾位,如果不值班,恐怕自己也會跑上去瞧瞧熱鬧。

  「……嗯,是沈重,在濱江東的廢棄紙廠被逮住的,你們要聊可以,給我小聲點。」好心的陳警官拍拍欄杆,不理眾人得知消息倒吸冷氣之後的接頭交耳,徑直往值班區走。

  「誒,陳警官。」紅毛又叫道。

  「幹啥?」

  「給根煙抽吧。」

  「滾蛋!」

  —————————————————————————————————————

  二樓。

  指認室。

  看著單面鏡外,雙手被手銬銬著,一動不動已經半個小時的沈重,楊見感覺頭很痛。

  那邊的「袁安拷貝殺人犯」音信全無,線索斷裂不說,現在又鬧出這麼一檔子事。

  小小的江津城,籠罩著一層根本摸不清頭緒的陰霾,接連發生著一些超出他理解範圍的事。

  將煙掐滅,楊見左手拿起面前隔板上放著的咖啡。

  「王劍呢?」楊見吹著熱騰騰的咖啡,開口詢問一旁正穿著特種制服的小馬哥。

  正常程序來說,如此特重大案件必然是全權轉交給刑警,審訊這種事,武警不會出現在這裡。

  但小馬哥是抓獲沈重的關鍵人員之一,因此有這個權利和義務協助刑警辦案。

  「醫院,陪袁安。」小馬哥取下頭盔,擦擦汗,也給自己點上一根煙。

  「是嗎,袁安……還好嗎?」楊見翻著面前隔板上剛剛送來的關於沈重的資料,微微皺眉。

  「不太好。」小馬哥捏緊拳頭,吞雲吐霧間死死盯著審訊室中的沈重。

  「奧運期間,世界各地都盯著我們,別搞出暴力審訊這種事。」楊見放下咖啡,撓撓頭,「渝都那邊已經收到消息,大部隊馬上就會過來帶他走,算一下,我們可能還有兩個小時左右,看能不能問出什麼。」

  「什麼?」小馬哥不解。

  「疑點實在是太多……」楊見將資料放下,捏捏鼻樑,「你剛剛說過,你抓住他的時候,他是處於昏迷狀態沒錯?」

  「嗯,我們接到消息到廠房門外時,正好聽見槍響,順著槍聲趕到現場,那女孩已經中彈……翻出窗子追出去,沒追多遠,在一個陰坑中發現了他,手裡還抓著獵槍……那附近本來就是各種野外農田,地形很複雜,大概率是他逃跑時摔進坑裡,頭著了地……老實說,確實有點……」


  「意料之外,情理之中,對吧?」楊見撫摸著鬍子拉碴的下巴。

  「對。」小馬哥想了想,點頭。

  「行了,更多的事,我親自問他,」楊見拿著資料夾,拍拍小馬哥厚實的胸脯,「這裡其實沒你什麼事兒,你現在下班過去陪陪袁安,我這邊有什麼進展,電話告訴你,你也轉告一下他。」

  「……」小馬哥掐滅菸蒂,沒多說什麼,撿起頭盔。

  他確實有點擔心袁安。

  那向來冷靜沉著的早熟小鬼,在廣場上發出的嘶吼實在太過悲戚。

  多點大人陪著,總是好事。

  和楊見眾人一起走出指認室,小馬哥揮揮手,下了樓。

  「三兒,等會你做筆錄就好,不用扮演好壞警察那一套,大概率對他沒用。」楊見深吸一口氣,拍拍自己的臉,想要打起精神。

  「是。」老三不由得也有些緊張。

  倒不是害怕裡面那悍匪,對警察來說,和人民百姓作對的都是敵對分子,人民警察絕不會畏懼任何等級的敵對分子。

  所以老三緊張的,是楊見那罕見的極其認真的狀態。

  通常這種狀態,意味著楊見嗅到了更大的陰謀。

  意味著這小小津城,可能會不太平咯。

  老三暗自咂舌。

  吱。

  楊見推開審訊室的門,跟老三一起魚貫而入。

  路過沈重時,楊見掀掉了他頭上的紙袋子。

  審訊桌上的刺眼檯燈正對著沈重,照得沈重睜不開眼。

  這都是標準的審訊流程,但楊見顯然不想用這一套,將檯燈摁下照著桌子,自己則坐到沈重對面,與沈重默然對視。

  沈重眯縫著眼睛,好半天才緩過來,看清眼前二人後,微微一笑:「……不是吧,兩位警察同志,你們認為有什麼審訊的必要嗎?」

  「抽菸?」楊見沒理沈重,從上衣口袋掏出老龍鳳呈祥,起身單手將煙盒遞到沈重被審訊桌鎖上的手旁邊,「家裡管得嚴,只能抽得起這個,不介意吧?」

  「不介意,還得謝謝你,從現在開始,我算是抽一根少一根咯。」沈重非常灑脫,說話也很有禮貌,從煙盒抽出香菸,彎曲著身體用嘴叼住,楊見給他點上。

  吞雲吐霧間,審訊室一時安靜下來。

  煙抽到一半,似乎是對這氛圍感到詫異,沈重先開口:「警察同志,你不會進來就是,陪我抽菸的吧?」

  「其實也差不多,就是對你很好奇,想進來瞧瞧你,」楊見伸了個懶腰,繼續說道,「等會總部就會有人來接你,你在渝都那邊犯這麼多事兒,也知道自己會有什麼下場。」

  「不要律師,不用辯護,絕對配合,我這種禍害,就應該趁早剷除。」沈重吸進一大口煙,從鼻孔緩緩吐出。

  「其實吧,我也沒什麼權利留你在這兒受審,現在給你做的筆錄到了那邊都得重新問一遍,大概率也用不上……不過,我這人好奇心很重,有些事實在很奇怪,所以就當瞎聊天,想問問你。」楊見撓撓頭,站起身坐到審訊桌上,給自己也點上一根煙。

  「……」沈重在煙霧中瞅著楊見,沒有說話。

  「我知道人在走投無路時總會做出一些極端的事,但根據資料來看,你做事向來有計劃有目的,會給自己留足後路,會判斷事情的走向……所以我想知道,為什麼,你放著璧山地勢複雜的城隍山不躲,而是跑來江津郊外,出現在一群高中生的遊戲中,還在根本沒有任何威脅的情況下,對著一個小女生開槍?」楊見吐出一口煙,凝視著沈重。

  聽完楊見的話,沈重的反應很奇怪。

  他先是緊皺眉毛,仿佛第一次聽說這回事。

  隨後又舒展眉毛往上一挑,仿佛徹底理解了這回事。

  這些表情都被楊見看在眼裡。

  楊見的腦中開始慢慢織起一張邏輯網。

  「警察同志,我還是那個想法,我認為根本不用浪費時間審訊我,我犯的罪已經夠多了,不差這一件兩件的。」沈重掐滅菸蒂,將它小心的丟進了腳下的垃圾桶,繼續說著根本沒有透露任何信息的話。

  「你不想說也正常,所以你聽聽我猜的,你聽完了再想想,有沒有什麼需要補充……就當是還我這根煙的人情?」楊見站起身,在審訊室中走來走去,沒等沈重回復便開口,「我認為,謹慎如你,在搶劫完金店後,必然不會逃出璧山城,肯定是在城隍山早早就建好了藏身地……但誰曾想,當你回到藏身地後,你發現了一個人或者一個組織早就在那裡等你,他們的目的很簡單,就是想要將『某件事』嫁禍到你的頭上……我知道你有一個兒子,目前已經不敢去學校,而對方肯定也是從這方面下手,向你承諾會給你兒子優厚的條件……你已經犯下這麼多案,當然也不怕多背這一件,大概是為了兒子,你答應下來,乖乖成對方的替罪羊,當然你們具體的交涉情況我不清楚,我也不知道為什麼你會被打暈扔進坑裡,看來這其中……」


  「警察同志,我想問問,那女孩死了嗎?」沈重忽然打斷楊見,盯著老三發問。

  老三很機靈。

  但怪就怪在他太機靈。

  反應太快,想也沒想就脫口而出。

  「你自己開的槍還不知道?你打她腿……」

  老三說到一半,忽然意識到什麼,趕緊捂住嘴。

  楊見回頭瞪一眼老三,有氣撒不出,雙眼一閉,抬頭向著天花板吐出一大口氣。

  得。

  就差一點。

  「警察同志,」沈重滿臉笑容,隨後又是一臉無辜的聳聳肩,「從剛才起,我突然聽不懂中文了,完全,就完全搞不懂你在說什麼……警察同志,火是我放的,金店的保安是我殺的,高中女生也是被我傷害的,我這個人吧,十惡不赦,惡貫滿盈,罄竹難書,我建議你們現在就把我擊斃……」

  楊見沒理喋喋不休仿佛贏得比賽般興奮的沈重,拍拍沮喪的老三,算是安慰,接著動身,快步往審訊室外走。

  路過沈重時,沈重抬頭看著楊見,意味深長的開口:「警察同志,你很聰明,但有時候,聰明沒有任何用……我們不過都是巨網中最邊緣的存在,有一隻你看不見的大蜘蛛,正在瘋狂吐著白絲……哈哈哈哈哈哈。」

  不理沈重那勝者般的狂笑,楊見帶著老三走出審訊室。

  「頭兒……」

  「沒事,就算他承認有人指使,出審訊室後讓他得知那女孩沒有死,隨時可能翻供……怪只怪這幕後黑手太聰明,算計好了一切,好像什麼都事先知道一樣,操他媽的!」

  楊見狠狠一腳踢翻走廊的垃圾桶。

  嘖嘖嘖,果然是悍匪啊。

  能讓楊頭生氣到這個份上。

  二樓看熱鬧和路過的警察們紛紛側目。

  「三兒,」楊見調整好呼吸,回頭看向老三,「反正最近沒什麼其他事兒,這案子我們繼續跟進……從現在起,我要試試逆向推理,先大膽假設有那麼一個幕後黑手,所以今晚出現在那場遊戲中的所有人,我們都秘密調查一下……總而言之,先找到那幕後黑手的目的,驗證過程,最後再去逮那王八蛋……」

  「那……我們現在手裡的案子。」

  「雖然我的猜測沒有任何根據,但我總覺得這兩個案子有密切關聯……而且,它們始終都圍繞著一個人。」

  楊見沒再說話,扶著窗台欄杆,看著漆黑的夜空。

  袁安啊袁安。

  你到底是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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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少爺,你能告訴我,他到底是誰嗎?」

  接待室那怪老頭此時出現在言星河家裡的院子中,身上破爛的衣服已經換成精緻的英式西裝,斑白硬朗的頭髮梳得一絲不苟,挺胸抬頭精氣神十足宛如一位英國紳士,跟接待室那副模樣判若兩人。

  他和言星河都做好了筆錄,但卻沒有去醫院,早早回了家。

  「唐叔,唯獨這件事我不能告訴你,」言星河站在地下室外,拉著地下室門把手,「我知道整件事你都無法理解,但我希望你相信我,我和他正在做『正確』的事。」

  「少爺是我見過最聰明的人,但我害怕少爺因為年少而被人欺騙……」唐叔罕見的有些固執,第一次對言星河做的事提出質疑。

  「哈哈哈哈,唐叔,以前你可從來不會拿年紀說事,今天這是怎麼了?」

  「我不相信他。」

  「但你相信我。」

  「是。」

  「而我相信他。」

  「明白。」

  「去準備點酸辣麵吧,要兩碗,餓死了。」

  「好。」

  正義凜然的唐叔心裡還是有結,他到現在也無法接受那小女孩在自己面前身受重傷。

  但眼看平時充滿智慧的少爺已經誠懇的向自己表達了兩次「相信」,唐叔也不再多說什麼,默然退下。

  言星河看著唐叔落寞的背影,嘆口氣。

  雖然計劃是事先定好的,但事情真的發生了,在現場的他也有些接受不了。


  真的值得嗎?

  真的要做到這個份上嗎?

  真的要對自己,這麼狠嗎?

  言星河打開地下室的門,看見了老邁的袁安。

  此時的他頭髮花白,好像瞬間又老了幾歲,正小心翼翼的觀察著工作桌上的一個方形黑盒子。

  滿臉是淚。

  「喲?回來啦?」老袁安抬頭,看見了言星河,抽出旁邊的紙巾,擦拭臉上的淚水。

  「嗯。」言星河點點頭,咬著牙,表情糾結。

  「哦?你說這個啊?」老袁安指指自己臉上完全止不住的淚,笑道。

  「哈哈,我沒想到,這臭小鬼,受到的打擊比我想像的還大,能傷心到這個地步。」

  「哈哈哈哈……嗚嗚……嗚嗚嗚嗚……」

  老袁安大笑著。

  哭出了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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