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二 李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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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當夜色之中,大地上重歸寂靜。

  長安之下,幽深的傳動層中,傳來了遙遠的低沉轟鳴,浩蕩的回音擴散。像是鬼魅一般的鯨魚在黑暗裡縱聲唱歌。

  宛如這一座機關之城的鼻息那樣。

  人跡罕見的黑暗中,只有紅眼的機關傀儡和無家可歸的亡魂們踉蹌徘徊。

  無數龐大機關的夾縫之間,一線天光從空中落下,黯淡的月光照亮了盧道玄眼前的矮床,也照亮了那一張白布所覆蓋的輪廓。

  在寒冰的擁簇之下,沉睡的少年依舊維持著最後的模樣,嘴角微微勾起,仿佛微笑那樣。

  如此靜謐。

  漫長的沉默里,盧道玄靜靜的凝視著黎鄉的面孔。

  他伸出手,想要觸碰什麼,可手掌卻僵硬在半空中,沒有再向前的力氣。

  懸停在半空中。

  仿佛要握緊月光,可卻無從挽回那樣的餘輝。

  許久,緩緩收回。

  「找好地方了麼?」姬仙客問,「我在老家那裡還有一塊地,山清水秀,不用擔心會有人打擾,正適合長眠。」

  「你決定吧。」

  盧道玄垂眸,輕聲說:「無家可歸的人,也沒有可以回去的地方,能有個好點的去處,也不錯。」

  姬仙客頷首,想了一下,忽然說:「荀青大概沒有死,嗯,有人在鬼市里看到了他,不知道在弄些什麼。」

  「喪家之犬而已,不必理會。」盧道玄冷淡的說,「活著和死了,也沒什麼區別。」

  姬仙客問:「不擔心他會壞事?」

  「他像他的老師,被人保護著,不知道外面的風雨有多可怕,從小到大,都天真的不像話。卻不知道,抱著那麼幼稚的想法,只會在冬天裡凍死。」

  盧道玄漠然搖頭,「倘若他還想要自尋死路的話,就隨他吧。」

  寂靜里,姬仙客忽然笑起來。

  並不在乎盧道玄的陰冷目光,低頭抿著壺中的烈酒,輕嘆:「其實你並沒有想殺他的,對吧?

  你以為他還跟過去一樣,像是個小孩子,揍一頓,嚇唬一下,就肯乖乖聽話。

  可孩子長大了,父母就很難做啦。有了自己的主意,有了自己的打算,就開始硬氣,讓人無從下手。」

  他停頓了一下,輕聲呢喃:「等你發現他翅膀硬了的時候,就已經晚啦。」

  「你有過孩子嗎?」盧道玄問。

  「有過一個,在遇到老闆你之前。」

  姬仙客搖頭:「我還有過一個妻子,感情不錯,偶爾會吵架,生氣了之後會鬧著回娘家,但只要哄一哄她,她就不會再計較了。

  現在想起來,那真是世界上最好的女人啊,除了我要教孩子學劍的時候,她哭過一次,後來我把孩子送到私塾讀書之後,就沒哭過了。

  一直到她和孩子被我害死的時候,都沒有掉過眼淚……」

  他停頓了一下,回憶起那一間風雪中被烈火點燃的屋子,還有那些逝去的聲音,自嘲一嘆:「真後悔啊。」

  「那是你因為你不夠強。」盧道玄說:「如果你夠強的話,就不會失去什麼了。」

  「或許吧,可再強的人,偶爾也會想過那種抱著孩子回家吃晚飯的平靜生活吧。」

  姬仙客想了想,忽然問:「你後悔麼,老闆。」

  就仿佛已經喝醉了一樣,那個浪蕩的劍客湊過來,唐突提議,卻不知是玩笑還是醉話:「要不咱們跑路吧?

  我老家那裡置辦個宅子還是蠻容易的,青山綠水,適合養老,你閒著沒事兒可以釣釣魚,等你將來老死之後,我可以把你和黎鄉埋在一起。」

  「現在放棄的話,一切都還來得及。」

  他說:「有我在,誰都動不了你。」

  「聽上去真不錯。」

  盧道玄想了一下,似是神往:「只是,不像是我這樣的人能夠適應的了的生活。

  做了這麼久的烏有公,洗乾淨手,忘掉一切,裝作什麼事情都沒發生過,去過那麼平靜和安寧的日子,會做噩夢的。」

  他說:「有那麼多人都已經死了。」

  因為自己,或者是因為其他。


  為了復仇,為了解脫,或者是為了錢,為了更多……

  在黑暗的泥潭裡行走的太久,早已經忘記了那些陽光下的生活。

  「我不會走的,仙客。」

  盧道玄輕聲呢喃:「如果有報應的話,就讓報應來找我。哪怕是失敗,也無所謂,不論是創造出美好的世界還是地獄,都沒有關係。

  我不會後悔,也不會停下來。否則的話,他們的犧牲就沒有意義了。」

  他垂下眼眸,最後看了一眼寒冰中沉睡的少年,輕聲道別。

  然後,轉身離去。

  那一束漸漸暗淡的天光之下,姬仙客昂首,飲盡了壺中的殘酒。

  「那就走吧,老闆。」

  他閉上眼睛,平靜的嘆息:「我們一起到地獄裡去。」

  黑暗的最深處,機關轟鳴。

  無數紅哞的傀儡和惡徒們緩緩向前,宛如拉動著繩索那樣,懷揣著十四年的痛苦和絕望,要將這個世界,徹底點燃!

  一直到黃昏的時候,李白才從漫長的夢中醒來。

  抬起眼睛,看到牢門後面的元芳,少年無奈的瞥著他:「你怎麼這麼能睡?每天吃了睡,睡了吃……」

  「那我應該怎麼樣?六神無主,彷徨無措?」

  李白搖頭:「該說的,我都已經說了。可就算證據擺在眼前,恐怕有些人也不願意相信,更何況是我的幾句話呢?

  世事浮云何足問,不如高臥且加餐。」

  「聽上去不錯,你寫的?」

  「不,聽別人做得。」李白搖頭,「如果是我,應該說喝酒才對。」

  「我給你帶了酒。」

  元芳抬起了手中的壺,「狄大人請你的。明天,你就要走了。」

  「去哪裡?」

  「天牢?或者是某個隱秘的地方去。」少年嘆息:「刑部不會善罷甘休的,你要做好準備。」

  「嗯。」

  李白頷首,卻好像並沒有在意,只是看著鐵窗之外的天空,燦爛的晚霞之下,天空中亮起了絢爛的光芒。

  「外面真熱鬧啊。」

  「是啊,花船升起來了。」

  元芳回答:「明天新的坊市就要落成了,大家都在慶祝。街上全都是孩子,家裡的弟弟妹妹也吵著要出去玩,只可惜,大理寺從來沒假可放。」

  「我剛剛做了個夢。」

  李白說,「夢見很多人在哭。我飛在天上的時候,聽不見那樣的聲音,可來到大地上,卻感覺無處可以落腳。

  我想要對他們說話,可是我追不上他們。」

  閉上眼睛,依舊聽得見他們的哀鳴,那些沉寂在黑暗中的呼喚和求救聲。

  可是已經晚了。十四年前,李白還是個真正的小朋友,不會劍術,更不是什麼天上人。但人間的惡行和慘劇,從不因為英雄是否出生而有任何的改變。

  元芳沒有說話,只是盤膝坐在地上。

  不知為何,他忽然想起自己第一次見到李白時的場景——那時候神采飛揚的劍士,已經和現在截然不同。

  他不再將自己當做小孩子,不再用那麼凌厲的話語去對待別人,就算沒有酒,也不會抱怨。哪怕是大理寺里沒有油水的牢飯,也能夠甘之如飴……

  唯獨那樣明朗的眼神,從來沒有過任何的變化。

  李白伸過來酒杯,「來一口?」元芳剛要拒絕,李白笑道:「我忘了,以你的年齡,還不夠格。」

  草率了,這個傢伙還是和以前一樣討厭。元芳抖了抖耳朵,清醒了一下。

  李白沒有說話。

  像是出神了一樣,凝視著鐵窗之外的天空,靜靜的喝著酒。

  那樣靜謐的神情,說不出是悲是喜,就像是飛鳥著眺望屬於自己的領域一樣,可那一片天空中空空蕩蕩。

  只有孤獨。

  「我,討厭吃酸的東西。」

  李白忽然說,「我不喜歡別人在我面前充闊氣,從來不許別人買單,感覺就像是接受別人的施捨一樣。

  更受不了有人對我撒謊,說假話,做虛偽的事情。還有不真實的人生和虛假的笑容,尤其討厭。


  可到後來,我發現,這些其實都沒什麼大不了的。」

  他回憶著短短時光以來的經歷,微笑著:「酸的東西也可以做的很好吃,肚子餓了,吃什麼都會很香甜。

  沒有錢的時候,有朋友買單的酒喝起來也會更加爽快。和施捨無關,單純只是分享快樂而已。

  人生坎坷,總會有不由自己的謊言,流盡淚水後,總要有笑容和勇氣去面對苦難……

  元芳,這樣的道理,是你們教給我的。」

  荀青、黎鄉、狄仁傑、元芳、程咬金、大長老、還有更多的人,自己來到長安之後,所見證,所目睹的一切。

  所有的所有。

  他斷然說,「這個世界上的每個人或許都和我有所不同,但在我們之中,一定有一部分東西是一樣的。」

  遇到好的事情會微笑,遇到壞的事情會流淚,看到別人遭遇了不幸會悲憫,當不義的事情在眼前發生,就會憤怒。

  大家在同樣的天空之下,同樣的大地上生活。

  同樣具備憎恨和愛。

  「我們是一樣的。」

  李白低頭,俯瞰著酒杯中的倒影,微笑:「名為李白的人不過是千千萬萬個人中的一個,我做得到的事情,你們也一定能夠做得到。

  哪怕是有一天,屬於我的詩結束了,也一定會有更多的人站出來,去像我一樣,去寫屬於他們的詩。」

  在鐵窗外照落的星光中,李白舉杯,向眼前的少年祝酒,告訴他:「屬於這個世界的詩,才剛剛開始。」

  漫長的寂靜中,元芳怔怔的看著他的樣子,許久,輕聲笑起來。

  舉起手中的白水:

  「乾杯。」

  鐵窗之外,絢爛的煙花升起。

  同樣的夜空之下,閃爍的輝光灑落長安。

  仿佛將一切都籠罩這剎那的溫柔和絢麗之中。

  喧囂的集市中,人潮洶湧;虞衡司的大門外,狄仁傑登上了馬車;寥落的寂靜宮廷中,上官垂眸遠望;空空蕩蕩的宅院裡,程咬金坐在桂花樹下,拿起筷子,看向了桌子另一頭那個空空蕩蕩的位置,愣了一下,無奈搖頭。

  寬闊的街道上,稚嫩的孩子們興奮的舉著玩具和風車,在花車的燈光與焰火下嬉鬧追逐。

  在最深邃的黑暗裡,在盧道玄的帶領之下,來自十四年前的亡靈們和機關活屍們向著地獄行軍。

  這個世界依然在正常的運轉,向著明天。

  向著未來。

  而在狹窄的工坊中,荀青的眼瞳被閃爍的電光照亮。

  在黑暗中,沉寂的機關巨人抬起頭,空洞的眼眸里浮現出莊嚴的光芒,隨著荀青的動作一起,抬起雙手。

  就好像要舉起整個世界那樣!

  「請再一次拯救我吧,機關天師。」

  荀青握緊雙拳:

  「——我們去挽回這一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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