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渡河(4)

投票推薦 加入書籤 小說報錯

  陶老頭真的死了,死的非常輕易,跟他漫長的軍旅生涯里,死掉的那些同袍一樣。

  就在淮河北岸的韋豹砍下第十五顆人頭,就在趙煥的木珊營牆剛修到五分之一,就在趙盛之在木架上生受冷風,疼痛難捱的時候。

  陶老頭死在他最接近勝利的時刻。

  雖然身邊所有的親衛都已經撒了出去,但是,秦人的小將已經被團團圍困,進退不得,雖然秦軍士卒普遍悍勇,但以他百戰餘生的賊眼來看,對方撐不了多久。

  此時的戰局,已經不需要他過多干預,他麾下的新卒們,只是因為沒有經歷過戰火的歷練,不夠堅韌,對於夜戰有著天然的恐懼,過於依賴集體。

  但陶老頭還是帶著他們,抗住了對方的瘋狂進攻,最艱難的階段,陶老頭親自在陣線後面充當督戰隊,打到現在,傷亡率應該超過了兩成,沒有出現大規模潰退,大概是因為,士兵們也看到了勝利的曙光而已。

  至於自己的親衛,只要撒出去,就沒有回來的,希望還有一半人活著吧。

  就算是以二換一,或者僅僅是用自家兒郎們的命去消耗對方的體力,只要自己陣線不崩,最終的勝利就一定是自己,這個道理陶老頭懂,對面的秦人小將也懂,所以,秦軍孤注一擲,朝自己撲來。

  但他們終究要失望了!

  ……

  右翼發生潰退的時候,陶老頭正在腦子裡尋摸著此戰獲勝之後的事宜,如何再次兜住潰軍,如何奪回浮橋,以及回鄉之後,從活著的親衛里,挑選幾個義子養老的事情。

  夜色之下,二十步開外,根本就是一團黑影,鬼使神差的,陶老頭偶然一個轉頭,看見了百步之外,一堵黑壓壓的牆,橫貫著向他席捲而來。

  「逃啊……」

  在聽到這個字眼之前,他已經意識到,那堵牆是自家崩潰的右翼,但為什麼會潰,自己明明叫後軍去支援了,一千人的後軍,加上五百人的右翼,怎麼也不應該被秦人的五十騎沖塌!況且是這麼短的時間內!

  出乎意料地,陶老頭此刻竟然冷靜異常,只是重新爬上自己那匹瘦骨嶙峋的老馬,趁著自家潰軍的浪潮,還沒有傳導過來的時候,一聲不吭地向右翼走去。

  只能是走,陣中擠滿了士卒,根本不可能跑馬,或許步行會更快一些,但他必須讓士卒看到自己。

  陶老頭回身望去,離開主陣地大概四十步,他本來想離主陣地再遠一些的,不過來不及了。

  舉起手中長刀,同時摘下兜鏊,任憑寒風吹散滿頭灰發,蒼老嘶啞的嗓子用盡所有的力氣,大聲喊道:

  「兒郎們!架起長槍,跟我擋住潰軍!」

  「快逃命啊!」

  「後軍已經跑了!」

  唯獨陶老頭一個人的聲音,終究是抵不過千百人的呼喊。

  聽到後軍已經逃亡的聲音後,或許是此刻的寒風讓他的腦子異常清醒,陶老頭立刻反應過來,大吼一聲,撕心裂肺:「王晟狗賊!」

  話音剛落,一支箭矢噗的一聲,從他喉嚨之中穿出,箭頭餘力未消,尚在抖動不止,陶老頭跌落下馬。

  其落馬之聲,本就不大,被越來越近的逃命聲完全覆蓋。

  與此同時,或是一息之前,五十步之外的姜瑜,緊閉雙眼,全神貫注在雙耳之上,拼盡全身力氣,射出那一箭後,全身脫力,癱縮在地上。

  「敵將已死,誰還有餘力,背上我……繼續殺……繼續殺」姜瑜渾身顫抖不止,緊咬牙關,迫不及待地對一旁的士卒說道。

  這些士卒都是跟著他衝擊陶老頭,然後被圍困的,身上基本都帶著傷,一身的鮮血,也不知道有幾分是自己的,此時都大口喘著粗氣,同時,也緊張地盯著姜瑜。

  「瑜哥!」又是朱杆兒的聲音,他竟然生生闖了進來。

  接著又是砰的一聲巨響,眾人扭頭望去,只見朱杆兒的坐騎側翻在地,就著自身的速度慣性,一下子推翻了身前擋路的十來個晉軍,而朱杆兒已經事先躍起,落地後,用他那壯碩的身體直接撞殺後方的晉軍小頭目,然後順勢翻滾幾圈,穩穩站起。

  「朱將軍威武!」士卒中有人不禁喝彩起來,此時朱杆兒的正經職務雖然還只是騎兵隊的隊正,但其勇武之氣,早就征服了這些悍卒們。

  「瑜哥!你怎麼樣?」朱杆兒一個箭步跳過,扶住姜瑜。

  姜瑜此時臉色白得可怕,但至少停止了顫抖,「還好,還好,不礙事,只是脫力而已。」


  此時他才感到後怕,要不是朱杆兒給力,晉人右翼崩潰的及時,這次穿越之旅恐怕就要草草結束在這裡了。

  「怎麼就你一個,其他騎卒呢?」

  「我令他們繼續驅趕潰軍,我一個人趕來了。」

  「杆兒,我沒事,不用擔心,我射殺了敵軍主將,一箭封喉!此戰,我們全勝了!」說著,姜瑜蒼白的臉上竟然浮出幾片潮紅來。

  「剛才我聽說後軍跑了,是怎麼一回事?」

  「校尉,晉人後軍本來要上前支援右翼,都已經行至半路,我正發愁如何應對,突然間就看見他們全體掉頭,向後撤離戰場,其右軍看到援軍退走,沒兩下就崩了。」

  看見姜瑜無事,朱杆兒也平復下來,憨厚的圓臉上又帶了一些奇怪神情,說道:「對了,我派遣了斥候尾隨,回報說是,這一千多的人馬,脫離大軍,好像……應該……可能是繞路去搶奪浮橋了,敵將難道真的是腦子壞了不成?」

  「不會是陣中那個老將的主意,此人老謀深算,我都差點被坑進去。」

  姜瑜緩釋一陣,又說到:「我猜是那老將命令後軍去支援右翼,但是,後面敵軍大營里,有上位者知道了浮橋丟失的事情,不明前方軍情,強令後軍去搶奪浮橋。」

  姜瑜說完,挨個看了一眼圍在他旁邊的秦軍將士,大多數士卒聽的懵懵懂懂,還沒意識到這將意味著什麼,只有少數幾個,已經是滿眼放光。

  「不錯,定是如此!敵軍營中的主事者如此昏庸,真是上天在幫助我們!士卒們,再咬牙堅持片刻!」

  「至於那後軍如何,我們不去管他,區區一千人,還翻不起浪來。」

  「杆兒,你還有力氣嗎,背上我!」

  朱杆兒剛要起身行動,一個士卒突然湊了上來,髒兮兮的手裡,捧著一塊麻布,上面放著幾塊又黑又硬的方塊,湊到姜瑜嘴邊。

  「肉脯,校尉,肉脯,我從晉人身上搜來的,豬肉!」

  雖然這肉脯賣相實在是有點慘不忍睹,但想到後續的戰事,姜瑜心下一橫,閉上眼睛,張嘴咬了一塊,希望能讓他早點恢復吧。

  還真別說,等姜瑜壓下剛入口時,那直衝天靈蓋的腥膻味道後,慢慢的,舌尖竟然傳來一絲甜味,來不及細細品嘗,硬嚼幾口,便匆忙咽下,同時笑著對那名士卒點了點頭。

  「其他人都追上去了,我們幾個也不能幹等著,都跟我走,徹底摧垮晉軍!尾隨驅趕晉人潰軍,倒卷珠簾,嘗試一舉踏破敵營!」

  說罷示意朱杆兒趕緊綁起他,帶頭追趕。

  「瑜哥,前天綁你的繩子我幸好沒扔,竟然又派上用場了。」說著,背起姜瑜,讓左右牢牢綁住,抄起自己的長槊,就追了上去。

  老實講,陶老頭落馬並沒有對晉軍造成多大傷害,或者說,陶老頭的落馬,只是讓晉軍最後的保險絲斷了而已,其事件本身,沒有引起多大的波瀾。

  因為在右翼潰軍衝到中軍之時,局勢已然難以挽回,新兵在戰場上最大的問題,便是被殘酷的戰場所震撼,幾乎都失了心智,根本沒有自己思考的能力,只能依靠集體,隨波逐流,並且對於任何可能降臨的危險,一定會反應過度。

  對付這種群體心態,聰明的前線將領,一定會維持住嚴整的陣線,陶老頭就是其中的佼佼者。

  而這種心態的致命缺陷,便是一旦陣線一角出現崩潰跡象,人本能的求生欲,便會像多米諾骨牌一樣,讓整個群體迅速瓦解,全體四散奔逃,到了這種地步,神仙也難救。

  對於這種心態,此時戰場上的秦軍士卒們可是了如指掌,潰軍麼,誰沒做過似的,當然勝利者如何在此時利益最大化,他們也是門清。

  很簡單,不能讓潰軍停下來,要趕著他們一直跑,一直跑,直到筋疲力竭,千萬不能讓他們中途之間,便有機會停下休息,有時間思考。

  於是乎,晉軍在冬日的野地里四散奔逃,但人對黑暗的本能恐懼,使整個混亂的潰軍們,大體上是往後方軍營方向歸攏,戰場距離營寨也就三里出頭,還能遙遙望見那邊的點點火光。

  野地里,道路本就不平整,在加上黑夜中,有大量的晉軍跌倒,然後被後面的同袍踩踏而過,再也站不起來。

  大多數人,為了逃跑,隨手便扔掉擋路的武器,少數人為了跑得更快,脫下盔甲,隨意拋灑於道旁。

  哀嚎、呼救、求饒、更多的是無意義的吶喊聲,雜糅交錯,混合成一種渾厚中帶著尖銳的聲浪,漸漸向著四周擴散開來。


  至於引發整場大崩潰的後軍,根本還沒有見到潰軍的影子,只聽見如此聲浪,所有士卒,連帶軍官,就加入這片聲浪,四散而逃了,而且,他們還是離營寨最近的一支隊伍。

  營寨中。

  躺在軍帳內簡陋的臥榻上,左右都不能入睡的鄭才,聽見那片聲浪後,稍一愣神,就接受了這種微乎其微的可能,或許從他苦勸貪杯的王晟,不要輕易調動前線的兵馬,被再次趕出營帳後,他就意識到了這種可能。

  只可惜,應驗的太快,營內根本毫無準備。

  鄭才一把套上鞋子,用了他此生最快的速度狂奔到大營門口,對著守軍大喊道:「快關閉寨門!別讓潰軍衝進來!」

  「把拒馬這類的東西都放出來,攔住那群潰軍!一定要攔住!」

  十來名守軍當然也聽見了那越來越近的聲浪,只是初次上戰場,並不理解那聲浪就是洪水,會破壞沿途的一切。

  守軍中走出一人,對著鄭才抱拳行了個軍禮,答覆道:「鄭……,關閉營門,得需要校尉的軍令才行。」

  只是他不知道如何稱呼眼前衣冠不整的鄭才。

  鄭才氣地跺腳,厲聲說道:「我是校尉的門客!你們先關閉營門,我去找校尉請軍令,你若耽誤,我定砍了你!」

  說完轉身又向中軍大帳狂奔而去。

  「大事不好!校尉!大事不好!」

  軍帳內,鄭才搖晃著滿是酒氣的王晟,可對方一點反應也沒有,迫不得已,順手拎起臥榻下方的木桶,一股腦兒全部倒在了王晟頭上。

  還好,不是溺桶。

  王晟被冷水一激,陡然跳將起來,也不知道此時正做著什麼舂秋大夢,盯著鄭才愣了片刻,才反應過來,很自然的張開嘴,卻不知道說什麼。

  「前方我軍大潰,正在向營寨而來,請校尉立即下令關閉營門,切不可放潰軍入營!」

  事關生死,鄭才哪會繼續慣著這個酒蒙子,直接開口說道。

  說完,又嫌不夠,直接抓起王晟右手,拽著他就要往軍帳外走去。

  此時潰軍的聲浪,已經很近了,中軍大帳中聽得清清楚楚,王晟似乎是被這聲浪所震懾,或者根本就是酒還沒醒,也不推脫,只是踉踉蹌蹌跟著鄭才,一路上了營牆之後的望樓。

  要不說北府兵是天下強軍呢,如此大勝之下,指導建設的臨時性營寨,壕溝、寨牆、望樓等一應俱全,是個完整的防禦體系,只可惜遇上了王晟這等人。

  鄭才好不容易將王晟扶上望樓,王晟暈乎乎地向遠處一看,只見目力所及之處,都是拼命奔跑的潰軍,冷風一吹,又不禁嘔吐起來。

  好在此時看守大營的士卒們已經關閉營門,見王晟與鄭才在一起,也沒多問。

  「營內還有多少兵馬?」王晟吐完,人倒是清明了些。

  鄭才這才長呼一口氣,他主子終於活過來了,小心躬身回復道:「不足五百了,還有一批俘虜沒送出去,要留人看押。」

  「何至於此,何至於此啊!趕緊派出快馬,找虞丘將軍求救啊,務必請虞丘將軍連夜來救,我等根本就守不到天明。」

  你終於肯稱虞丘進為將軍了,世家子竟也能如此無恥嗎?

  鄭才心中腹誹,腳下卻不耽擱,三步兩步,跳下望樓,又狂奔而去。

  只聽見王晟在背後大喊:「所有士卒,都去守衛營牆!」

  落在王晟眼裡,鋪天蓋地的潰軍正在爬過壕溝,試圖攀援木珊製成的營牆。

  下一刻,已經有人成功翻了進來,那人什麼也不做,只是跌坐在營內,嚎啕大哭。

章節目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