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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吃點啥?」

  「一份水餃。」

  「大份小份?」

  「大份多少?」

  「大份十塊。」她頓了頓又補充說道:「大份二十個,能吃飽。」

  「大份。」

  身邊一個圓錐形的女人起身離開,我順勢坐下,又用紙巾比劃兩下,一副已經擦乾淨的樣子。坐我對面的男人也離開了,同那個圓錐形女人一起,大概率他們是一夥的,我心裡想著。再往前面,大概一米五的距離,坐著一個三十多歲模樣的男人,我的角度,只能看到他的半邊側臉,或許正是側臉的緣故,滿臉的幸福半邊臉盛裝不下,於是洋溢而出,他的眼睛幾乎眯成了一條線,即便如此,他那不知容積幾何的眼窩裡的寵溺依舊噴涌而出,噴灑在他面前的女孩身上。女孩四五歲模樣,扎著馬尾,明眸善睞,面如朗月。我腦海里突然蹦出范成大的詞句來「願我如星君如月,夜夜流光相皎潔。」心裡又呸呸兩聲,暗罵自己不該把夫妻之間感情的印泥落在父女之間親情的畫面上。轉念一想,所有的感情,不都有共同之處嗎?真的、善的,就是美的,是可以直達靈魂深處的,也就無礙於美文佳句的使用範圍了,僅僅是美的感召罷了,我這麼強行為自己辯解著。女孩連續喊著爸爸,並發出銅鈴一般悅耳的笑聲。情緒的宣紙被那銅鈴的重墨渲染,我竟不自覺的笑了,沒有出聲,歡喜從心底泛起。男人的身邊,緊挨著一群勞工,六七人的樣子。他們大都衣服破舊,髮型、面容也不考究,三五碟小菜,兩三瓶劣酒,就著半生溝壑、一臉鬍渣,痛飲。酒壯慫人膽,他們的聲音高過棚里任何一個人的聲音,轉瞬間又淹沒於城市的西風裡,誰能聽得到呢?這群底層人的吶喊,八點鐘了,連太陽都閉上了眼。鐵鍋上的菜一抖一顛,鐵鍋下的火一明一暗,吃飯的人是看不到這些的,對於他們來說,桌上美食是理應如此,正如對顛勺的人來說,生於幕後是理所當然,身份一旦貼上標籤就很難撕下。如何撕下?若沒有扯下一塊肉的勇氣,沒有扯下一塊肉的力氣,標籤就成了骨,遺傳給一代又一代。那群勞工另一邊,對坐著兩個老人,年過半世,對酌無言。再遠一點,三個學生,十四五歲模樣,還穿著校服……

  「小伙子……」

  我端起水餃,又在盤子裡空出的位置加了辣椒油和醋。老闆娘說辣椒油是他們自己炸的,我微笑著道謝。

  面前的女孩還在向爸爸撒嬌,我一邊看著,一邊吞下第五個水餃。我想,這樣美好的女孩,她未來的道路是怎樣的呢?能否如我今日所見,一生被清脆如銅鈴的歡笑守護?還是一生平庸忙碌,棚里所有的人成了她一生的縮影,抑或是半世風光半世淒涼。想到「淒涼」二字,我又想起了張愛玲,然而我對張愛玲的了解,僅僅浮於她的文字,冷艷到骨子裡,也高傲到骨子裡,而她所有的高傲,都源於低到塵埃里的卑微。我是不了解這麼一個人的,我只是看到了那份清冷,與那份狂熱,在那個年代,在那個被浸透了灰黑白的屏幕前,她紅成了蒼蠅血,也紅成了硃砂痣。我又是想見這樣一個人的,不論是血,還是痣,都想見。事物的兩端本身就是有趣的,唯其中間,如無波古井,死氣沉沉。

  我咬下第八個水餃的一半,然後往另一半里塞辣椒油,吞入腹中。

  「有人注視著你。」第六感開口說道。對於第六感,我自認為挺准,所以乖乖地抬起頭來。一個衣衫襤褸的老人站在我面前,他左手背著麻皮袋,鼓鼓囊囊的,不知道裝了些什麼,右手拿著飯碗大小的鋥亮的不鏽鋼盆,盆里有兩枚硬幣,一枚是一元的,另一枚五角。他沒有說話,只是用一張飽經風霜的臉和一雙毫無生氣的眼睛對著我,同時,顛了顛用以乞討的鋥亮的不鏽鋼盆。我搖了搖頭,他眼睛裡沒有失落,沒有氣憤,沒有羞愧,更沒有任何情緒波動,好像一具木偶一樣,被上帝提著線走開了。

  我繼續吃水餃,盤子裡的辣椒油幾乎沒了。

  他又來了,依然是左手背著麻皮袋,鼓鼓囊囊的,不知道裝了些什麼,右手拿著用以乞討的飯碗大小的鋥亮的不鏽鋼盆。我看著他,什麼都不說,他依然用那張飽經風霜的臉和死氣沉沉的眼睛對著我,同時右手顛了顛乞討的工具。鋥亮的飯碗大小的不鏽鋼盆里安靜的躺著兩枚硬幣,一枚是一元的,另一枚五角。他是在乞討錢,我們呢?用一生忙碌,乞討了什麼?大概也是兩枚硬幣,一枚是一元的,一枚五毛。我突然懷念起面前女孩的笑靨來,可她已經隨著她的父親回家了,凳子上空空蕩蕩的,我伸出手,學著身邊的老人顛了顛手,面前依然空蕩。吃飯的人扎在一起,賣飯的人三三兩兩也扎在一起,只有我和那個在我眼裡是乞討者的老人一樣,孑然一身,乞討的老人毫無生氣地走開了,於是我悶頭吃水餃。

  一切好像曾經發生過,又像是第一次發生,不知上帝派耶穌道成肉身降臨世間是否有諸如此類之感,更不知福音降臨此種麻木、不公能否得以救贖。突然想到《遙遠的救世主》里,面對智玄大師丁元英的一段話「與基督而言我進不得窄門,與佛而言我不可得道。」滋溜一聲,又一個水餃被我吞入腹中。智玄大師在回復韓楚風「得救之道」時,有這麼幾句話(原文記不真切了):競爭必然產生貧富、等級,此乃天道。無弱,強焉在?一個「強」字,弱已經在其中了。

  我放下筷子,付了錢,同老闆道了謝,腦子裡縈繞著一句話「天下皆知美之為美,斯惡已,皆知善之為善,斯不善已。」

  我抬頭看天,城市是沒有夜晚的,因為看不到星空,繁星和明月都被霓虹擠到了鄉野,載入農村稚子的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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