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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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程三從屋裡跑出來的時候,正是彎月高懸、夜幕肅默的光景,程三就著屋裡微弱的光芒找到去廁所的路,跌跌撞撞走了過去。

  今晚喝得確實有點多,程三打了一個飽嗝,撒尿完畢,一邊勒腰帶一邊往回走,院子裡的雜草就像是暑伏天下河灣地里的臭黃篙一樣,密密麻麻,把僅有的一條通往廁所的小路都埋葬了,讓程三好幾次抬起腳都放不下去。

  就這樣,程三彎著腰摸索著走到房台下,手邊已經摸索到了風化破敗的台階,就想最後確認一下屋裡光的方位。驀然間抬頭,只看到一扇麻紙裱糊的窗戶里,昏黃的燭光微微搖擺著,一個低矮的身影被燭光照耀出來,像是四月八廟會裡的跳腳神仙一般,一動一顫地表演著,讓程三眼睛一陣陣的花麻。

  程三心臟沒由來地一緊,眼前驟然浮現出封墓的那個夜晚……

  眼前也是這樣黑漆漆的,四周也是這樣瓷繃繃的,一孔窯洞活似那長挺的棺材,把一個活人圈進去,能坐能動,能聽能想,可就是要把人圈進去,四周封得死死的,把心堵得透不過氣來。

  程三眼睛眩刺,瞳孔里有一具棺材從深淵的黑暗裡漂了出來,靜默無聲,逐漸放大,就要把程三再次包了進去。

  程三禁不住張大了嘴巴,彎低了腰想要把嗓子裡的那口氣吐出去,可就是憋在喉嚨里死活不動,這讓程三雙眼赤突,脖子僵硬,如同打鳴中哽死過去的公雞一般,直挺挺地倒了下去。

  當鬢角頭皮磕在石頭棱上的時候,程三感到一陣刺痛,就像是老仙醫的神針刺進了通血暢氣的穴位一般,一瞬間緩過氣來,匆匆地吐了一口氣,隨即就是連著好幾口的大口吸氣。

  剛剛一瞬間,差點讓程三背過去。

  這真不是人幹的事情,程三就那麼趴在潮濕的地皮上,哆嗦著嘴唇在心裡喊著,一個大活人,怎麼就能埋了?怎麼就能這麼讓活活憋死,真應該把想出壘墓法子的人活埋了,讓他也嘗嘗那透不過氣的滋味。

  即便是過去了很多時日,程三回想起當日在墓里的情景,仍然是不受控制地全身顫抖著,身周不知從何而起的寒潮更是一波波地湧來,讓程三冰冷得恨不得鑽進地縫裡去。

  也不知道過了多長時間,程三臉上掉了一滴露珠,溫潤潤的,程三從一陣空虛的畏懼中緩過勁來,眨了眨眼睛,鼻子嗅到泥土混著荒草的清香味,一瞬間整個人就恢復了生氣,立即從地上爬起來,一邊拍打衣服一邊咕噥著:「真是老了,喝幾兩貓尿就成這逑樣了……」

  眼睛裡似乎進了一粒沙子,程三不斷地揉著眼睛,很快就淚濕一片,把視線都模糊了。耳邊又響起西皮快板的司鼓聲,嘣!嘣嘣嘣……這聲音就是擁有一種魔力,讓人只要一聽就知道好戲馬上就要開場,就要習慣性地腰板一挺,長吸一口氣,雙眼開始降低銳度,雙耳開始提升敏感度,去捕捉那玄而精妙的音腔。唱戲的個個都是好嗓子,台上一喊幾個小時,嗓子愣是不見一絲沙啞,更別說氣息減弱了。

  轅門斬子是吧,繼續躁起來,唱到哪裡去了?佘太君來了,八王爺來了,都來給楊宗保求情……楊宗保真是娶了一個好媳婦啊,楊家人世代英烈,是大英雄啊,老子砍兒子的頭,不應該啊,唉,到穆桂英了,有詞,咱嗓子不行,唱不出那調調來。

  程三看到,窯洞裡燈火通明,大傢伙個個神情高漲,敲鑼配鼓,打板拉胡,一曲唱罷一曲登場,多少年沒有今日這般熱鬧了……到底這些年兄弟們的感情淡了,不走動了,趁著今日說啥都要胡嗨個夠。

  酒肉配美樂,香消在懷中。往後的日子,跟著我程三,不白混……個個都有,個個都能輪到。唉……酒喝多了,嗓子有點難活,咳!咳咳……你們且喝,且歌,且舞,讓我消停會兒。我就坐在這裡,給你們打板。

  這日子,美啊!要是每日都能像今天這般,那真是給個龍椅都不換……哈哈哈哈……皇帝老兒如今都是坐了一個下一個,哪有咱們現在的瀟灑自由。

  夜空中天地交際的地方出現了一抹曙光,程三喊出耿笛來,兩個人遙看那一絲青黑的光亮,嘖嘖稱奇。

  「天快亮了啊,三哥。」耿笛說道。

  「啊!咱們這宴席可算是通了一夜啦。」程三說道。

  黑暗中有一抹白色的弧光划過,程三以為是自己的眼睛花了,使勁擠了擠眼睛,再次睜開看去,赫然看到了西麟坡上臥著一頭白狼,這白狼仿佛是上古神獸一般,平躺著身子,把整個西麟坡都蓋住了,唯有那一隻巨大的狼頭,鼻尖直頂夜空,兩隻眼睛黑而明亮,高懸在七里河村的上空;兩隻耳朵尖尖的,不時抖動一下,脖圈膨炸的如倒刺的白毛如潮水一般翻湧著,恍惚間席捲起一波波的風浪,霎時間吹在了程三的臉上。


  程三驚得張大了嘴巴,喉嚨就像是被人拽住的鴨脖子一樣,發出幾聲怪異的喊叫。

  這怪叫聲把耿笛嚇了一跳,立馬扶住程三,問道:「三哥,你這是鬧啥哩?」

  程三用顫巍巍的手指頭指著前方,說道:「你……看到沒有,一頭白狼。」

  「什麼白狼,三哥,你指定是喝多了。」

  程三看著耿笛,什麼都沒說,看了半天,再轉頭看西邊,黑洞洞的,什麼都沒有了。程三苦笑一下,搭著耿笛的肩膀走回屋裡。

  「來,三哥,繼續喝,這酒今天要清底。」

  程三的家四壁空清,地上只有一口大水瓮,灶膛里不知道多久沒有存過火氣了,冷清清的窯洞裡,要不是正值夏末秋虎時節,恐怕要狠狠地寒滲一陣。窯洞裡只有程三和耿笛兩個人,一個側躺著舉碗,一個盤坐著微醺,兩個人各自添滿了自製的辣根酒,程三扯高嗓門喊道:「弟兄們,今晚開心不開心?」

  耿笛拍著桌子大喊:「開心!」

  「弟兄們,日後有難,記得來找我程三。」

  耿笛紅了眼眶,大吼:「三哥仗義!三哥仗義!」

  「弟兄們,干!」

  「干!」

  兩隻破碗在空中一碰,碗裡的水濺灑了一地,程三和耿笛舉碗仰頭一飲而盡,之後各自抹著嘴角,對視一眼,繼而捧腹大笑。

  晚上睡著之後,程三的夢中總是突兀地漂來一口棺材。這棺材是百年松木割成,方頭厚板,看上去就是一口好棺。棺材全身刷著桐油黃漆,兩側棺面上勾畫著仙山靈水、靈鹿香樹,色彩艷麗,讓程三看直了眼睛。棺頭則是直接雕刻出虎頭祥符,氣勢磅礴。這麼一口棺材,就那麼憑空漂了過來,四周都是黑漆漆的,在程三的眼前直直地放大,靠近……

  程三剛開始看到棺材,還忍不住驚奇幾分,等靠近了些,就感到一些驚懼,想要躲開,卻發現自己無腿無腳,只有一縷能觀能看的意識。

  眼看著那一口棺材越來越近,越來越大,程三莫名地感到絕對不能讓這棺材挨著自己,隨之心急如焚,無聲地一陣大吼大叫,眼看著要被棺材圈住的時候,忽攸一下從夢中驚醒過來。

  坐在黑暗中喘息了好長時間,程三才確定這只是一個夢,伸手摸著被褥,已經是一片濕冷。這個夢太可怕了,程三心有餘悸,始終不敢再入睡。

  第二天晚上,程三故意磨蹭了很久,遲遲不願入睡。可終究抵擋不住睡意,不覺中打了個迷糊。迷糊中一口棺材如約而至,靜靜地懸浮在黑漆漆的空氣中,緩緩地漂過來。

  程三又一次被噩夢驚醒。

  第二次噩夢之後,程三的精神就變得恍惚了許多,白日裡不管做什麼事情,稍微一走神,就會看到一口棺材從遠方漂過來。程三如果集中注意力做些什麼事的話,倒也沒什麼,但只要一空閒下來,就總感覺有一口棺材不知道從什麼方位在慢慢漂來。

  這種恍惚的感覺沒有隨著時間的推移慢慢減弱,而是越來越強烈。夜晚,程三在外邊撒尿的時候,腳下的那一條土溝就在悄聲地變大,變寬,黑洞洞的就像是一條來自荒古的深淵,一口巨大的棺材無聲中衝破深淵,向程三飄來。程三頭皮「唰」地一下麻了一片,身上的雞皮疙瘩就像是鞭炮一般驚遍了全身,膽顫之下趕緊提起褲子就往回走。

  發展到最後,只要天一黑,程三就要立即繃緊了神經去堤防不知會從哪裡冒出來的棺材。走路的時候,棺材在頭頂上飄著跟隨;坐著的時候,棺材從天空緩緩倒垂而下;躺下的時候,棺材就無聲地懸浮在房頂上,與程三相對而望;程三閉上眼睛,腦海里的棺材就從四面八方向著程三匯聚而來……這樣的狀況讓程三精疲力竭,幾欲崩潰。幾日下來,程三就被折磨到人鬼不辨的地步。

  程三不得不舔著臉去找曾經得罪過的村東頭神婆家,神婆家裡的神婆早已經過世,神婆的男人耳濡目染學了點神學,平日裡也喜歡對人指點,時間一長,也出了點名氣。

  神婆的男人聽了程三的描述,捏著八字鬍說:「這是閻王爺催命哩。你本來是上了生死簿的人,遲遲不肯就位,閻王就派小鬼來催命。」

  程三仔細一盤摸,這幾日可不是就快被催得見了閻王麼。程三趕緊問:「那我該咋辦?總有個解決的辦法吧?」

  神婆男人說道:「你現在這狀況,說白了就是陽壽耗盡,鬧得陽氣不足,陰氣太盛。你得找一個陽氣充足的人跟在身邊,讓人家的陽氣好好殺殺小鬼的陰氣。」

  程三喜出望外:「誰的陽氣足,我給他做牛做馬。」

  「哈哈,你眼下這情況,肯定是要找小鵬了。再沒有比你自己的親孫子能給你旺血氣的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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