節五十九 母子君臣(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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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這……」,光緒費心斟酌著詞句,卻一時不知該如何作答,囁嚅了半天,才終於支支吾吾的擠出一句,「兒子不是……不是……很懂,還請親爸爸示下。」

  大事?!對一國而言,天大的事也大不過帝系傳承!光緒早就聽聞,當年穆宗皇帝大行,自己以近支宗親入繼大統,滿朝文武就曾為了防止前明嘉靖年間明世宗為自己的本生父興獻王爭取皇帝封號的的「大禮議」重現而眾說紛紜群情洶湧,甚至還在穆宗入葬時出了個死諫以求太后為穆宗立嗣的吳可讀!

  何況,還有替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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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皇帝又口吃了!

  慈禧太后原本就明顯地向下彎曲的嘴角下垂的更厲害了,她用餘光微微的睨了眼光緒,目光冷冽的足以砭人肌骨,那種近年來在面對皇帝時時常出現的挫敗感又湧上了她的心頭……

  上天究竟還要她怎樣做,才能給這風雨飄搖的大清朝造就一個英武有為的君主?

  十七年了,她已經努力了十七年!從眼前這個皇帝四歲入宮起,她就幾乎竭盡所能得對他所要走的每一步都都精雕細刻,力圖使他成為一名既能孝順母后,又能奮發有為的君王!

  她已經給了他最好的教育——在他入宮的第二年,就選拔了出身帝師之家,有狀元之才的翁同龢來做他的蒙師,甚至還在繁忙的政務之餘還撥冗召見他的師傅們,以了解他的學業進展情況。從光緒十一年起,她還讓師傅們著人把他每日所作的詩、論及對子,均繕寫清本一併呈覽,把檢查批閱皇帝的學業和批閱奏摺一樣作為自己每日必修的功課……

  而為了使他成為一個深諳帝王心術的君主,她從他十歲起就開始讓他參與政務——民間總是傳說她似武則天般的大權獨攬,絲毫不讓皇帝染指政務,而大臣們中間也時不時地有所謂「牝雞司晨」的聲音傳出,可又有幾人知道她為了培養皇帝的政治才幹所耗費的心血?

  自光緒六年起,她就在批閱奏摺時把皇帝帶在身邊,給他講解奏摺,甚至有時候還讓他試著在折上批答;而當皇帝滿了十三歲後,她更是在軍機大臣們遞上奏摺後,便讓皇帝先看一遍,然後再對他講述下出她自己的處理意見,並告訴皇帝為什麼要這樣辦,她要讓皇帝知其然,更要讓他知其所以然!

  而她之所以如此煞費苦心,除了讓皇帝學習處理政務外,她還要通過那些自皇帝十歲時便開始出現在發回的奏摺上,類似兒童描紅的幼稚字體向天下昭示——當年選擇他,愛新覺羅·載湉,作為同治皇帝的繼承者,而放棄當時呼聲頗高的那些所謂「長君」,絕不僅僅是她慈禧太后為一己私利而做出的短視之舉。

  而是要經由她——慈禧太后葉赫那拉.杏貞之手,為大清苦心栽培出一位不但不亞於她的兒子同治,她的丈夫咸豐,還有那位至今仍被許多人認為是宣宗諸子中唯一當真有帝王之才的小叔子恭親王愛新覺羅.奕䜣,甚至是和乾隆爺、康熙爺那樣的一代聖主相比都不遑多讓的,雄才大略的一代英主!

  她為此幾乎付出了一切!甚至把當年對親子同治都吝於給予的關愛都給了他,可換來的……難道就是眼前這麼個連打雷都要害怕,期期艾艾、怯懦退縮的……皇帝?

  「皇帝先坐下吧!」,想起了今日召見皇帝的目的,慈禧太后很快便壓下了胸中湧上的陣陣失落,深手指了指對面的漢白玉墩,招呼光緒在面前坐了下來。

  「李蓮英,你個奴才!」,她隨即轉向了遠遠站在一邊的侯著的李蓮英,「你主子們在這裡坐了這許久,你這狗才連壺茶都不懂的上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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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端起明黃色的茶碗,慈禧太后自己用碗蓋慢慢把浮著的茶葉濾到一邊,隨即望著淡淡的茶氛,靜靜地出了一會神。

  而對面的光緒則一面用茶碗蓋遮擋著臉,一面又從縫隙中小心的打量著正對著他的太后——面部的皮膚已經開始透出乾澀,臉上線條深邃,寬廣的額頭上已經刻上了清晰的川字紋,眼袋明顯,鼻樑高挺,嘴唇稜角分明而嘴角則很明顯地向下彎曲,一雙眼中目光灼然,幾如鷹隼!

  光緒曾一直想不明白,就這樣一張女生男相,幾乎時時都讓人感覺到咄咄逼人的臉,是如何在四十多年前讓自己那位身為皇帝的伯父魂牽夢縈乃至神魂顛倒的?而直到他3年前大婚後,在景仁宮裡見到那個嬌小玲瓏,長的甚是惹人憐愛,卻又性格剛強敢做敢為的珍嬪之後,他在依稀有了些覺悟——

  都說旗下的女人多比男人強,而這種性格像一團火,仿佛永遠精力十足,永遠興致勃勃的女人,在她的少女時代,對於從事皇帝這個苦差事的男人的誘惑力,卻幾乎是致命的!


  沒給光緒太多胡思亂想的時間,略呷了幾口茶後,慈禧太后便開口了:「皇帝,這借懲治任令羽以敲山震虎,殺雞儆猴的主意,究竟是別人幫你參詳的,還是你自己想出來的?」

  「回親爸爸的話,兒子曾問詢過翁師傅,師傅說,此事他的弟子亦捲入其中,他自當避諱。」,光緒很小心的回道。

  慈禧太后原本抿的緊緊地嘴角略放鬆了些,她稍有的給了皇帝一個滿意的眼神:「哦?是你自己想出來的?」

  「回親爸爸的話,確是兒子自己想出來的。」,光緒的口齒此時已經伶俐了許多,「親爸爸很早就教導過兒子,一張一弛,文武之道!用在御下之術上,便是在示之以恩時,亦要示此以警……如此方能即人盡其才,又不至於使臣子生出非分之想。」

  「你這話說的不錯。」,慈禧很平靜的道,「督撫權重,無過於北洋!為大清的千秋萬代計,削一削李鴻章的權,其實也是朝廷保全人才。」

  光緒眼中立時顯出了喜色,但還來不及讓他細細品味這得來不易的讚賞,慈禧太后的話鋒已是一轉:「想得不對,但你的措置卻全錯了!」

  光緒眼裡的些許喜色立時散去了,他重新思忖了移時,方才訥訥說道:「這……兒子若有做的不對的地方,還請親爸爸示下。」

  慈禧靜靜地望著光緒,良久才道:「李鴻章在同治十三年上的《籌議海防折》……看過的吧?」

  「回親爸爸的話,兒子看過。」,光緒立刻飛快地答道。

  「嗯,看過就好。」,慈禧太后輕輕點了點頭,繼續道:「日子遠了,李鴻章那摺子里的許多話都已記不清了,但有一句卻一直沒忘記……」

  她盯著光緒,問道:「皇帝可知道是哪一句?」,不待皇帝回話,她已經自己說了出來:「便是那『洋人論勢不論理』這一句!」

  看著若有所思地光緒,她略欣慰的笑了笑:「明白了?」

  「兒子有些明白了……」,光緒的神色突然一黯,突兀的問道:「如此豈非是朝廷離不得李鴻章,而非李鴻章離不得朝廷?」

  話音未落,慈禧太后的眉毛便立刻蹙成了兩團,她神色陰沉的望向光緒:「皇帝這樣講,其實也未必全錯,如今這情勢,無論辦洋務還是興軍事,若不用李鴻章北洋,淮軍和水師,還能用誰?難道用那些『糙米要掉,見賊要跑,雇替要早,進營要少。』連出操都要僱人代替的旗下子弟?」

  「可這……」,光緒臉上的陰霾更濃,「豈不是形同晚唐的藩鎮?」

  「不中亦不遠矣!」,慈禧太后突然又恢復了平靜,「皇帝,剛才問你的曾國藩的那句話,你現在可明白了?」

  光緒低頭略思忖了片刻,便又重新抬起了頭——

  「兒子一直不太明白親爸爸為何如此看重張之洞,如今……」,他略顯興奮得話語還為說完,便被慈禧揚手擋了回去。

  「這只不過是其一,還有其二呢,皇帝,這你可想明白了?」,慈禧太后道。

  見光緒還是滿面迷茫,慈禧太后在心中輕嘆了口氣,便開口繼續道:「當年發逆初平,曾國藩便能自裁羽翼,你當他真的就是為了一個道學名聲?」,慈禧看向光緒的目光已多了幾分責備與失望。

  「曾國藩肯裁撤湘軍,固然是為了報文宗皇帝的知遇之恩,也是看透了湘軍在金陵城裡大肆收刮長毛財寶後已不堪一戰……」,她侃侃道。

  「但最根本的,還是因為出了一個李鴻章!」

  「如果曾國藩當時真的聽了王闓運那個狂生的話,而做出不臣之舉的話,那第一個興兵討伐的,必是李鴻章無疑!然則曾國藩自裁羽翼,更在剿滅捻子的時候退位讓賢,即保全了自己『中興名臣』的名聲,又扶持了李鴻章起來。」

  「飲水思源!只要李鴻章還在位一日,就自然容不得任何人對曾國藩擅加菲薄,皇帝……這樣講,你可明白了?」,慈禧太后問道。

  「兒子懂了!」,今天第一次,光緒皇帝臉上浮現出了自信而篤定的神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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