節五十六 憤怒的拳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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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文廷式往椅子上一坐,輕輕撣了撣長袍下擺,擺足了名士派頭後才道:「合肥新近剛剛收了個入室弟子?不知季直可有耳聞?」

  「竟有此等事?這還當真未曾聽聞……」,張謇的臉上也顯出了幾分酒醉的潮紅,他這一年已經三十八歲,加之少年時曾多番在外奔波,風刀霜劍更添老態,不到四十歲的人,已是生出了極重的眼袋,而背上的鞭子裡也多出了幾分花白。一旁陪坐的文廷式只比他小上三歲,但看起來卻要年輕了十歲不止。

  「不知是哪一科的翰林?」,張謇好奇的道。

  「翰林?」,文廷式譏諷的笑了笑,他呵了口酒氣,連舌頭都有些打結的道:「此人莫說不是翰林,怕是連是華是夷都分不清呢?」

  「哦?」,張謇的興趣更濃了,「此話怎講?」

  「此人姓任,名令羽,字治明,是現在北洋治下的水師學堂會辦。」,看文廷式已近喝的有些詞不達意,一旁的志銳便把話頭接了過來,「據說自小便在美利堅國長大,用廣東那邊的話講,就是個『二鬼子』,故而學了一身洋人的毛病!合肥此次的奏摺中,專門附了張《請興閱艦式》的夾片,據說便是出自此人手筆……」

  這邊的任令羽本已用箸夾起了塊芥末鴨掌,聞言卻將筷子停在了半空中——那張《請興閱艦式》的夾片自己至今尚未看到抄本,為何卻會被這起子「清流」如此看重?

  他心中突然依稀感覺到了幾分莫名的危險意味,只是一時間自己也說不清所慮何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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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閱艦式?那是個什麼勞什子?」,張謇問道。

  「洋人的玩意!又能是什麼勞什子?」,文廷式打了個酒嗝,插話道:「合肥平日行事,最喜諂媚邀寵,他連火輪車那般物事都能辦到『三海』中去,這般戕害皇宮禁苑氣數的事情都幹得出來!又有什麼事是做不出來的?」

  「火輪馳騖於昆湖,鐵軌縱橫於西苑,電燈照耀于禁林!合肥作了這許多數典忘祖之事,卻毫無愧恨,也當真是忝為大臣。」,一旁的志銳也不失時機地插上了一句。

  而張謇卻微微低頭,以不讓文廷式和志銳兩人看到他面上的不以為然神色。

  和文、志二人不同,他是真正在慶軍之中當真經歷過洋務事宜的,光緒八年朝鮮壬午變起,署理直隸總督張樹聲急調慶軍入朝,而張謇便是當時的隨員之一!對於火輪船、洋槍洋炮等西洋器械的在壬午之變中的犀利堪用,他均是親身經歷。至於鐵路,還在朝鮮時,當時與吳長慶一起負責處理兵變事宜的北洋智囊之一馬建忠就曾在他面前感嘆——「若有鐵路之便,則數千陸師可在數百裡間馳騁援應,不啻數萬人之用……」,意思便是若有鐵路的便利,那此時到達朝鮮的淮軍斷不止慶軍三營,而若兵力雄厚,則事後處理兵變時便也不必再與日方虛以委蛇了!

  有了這樣的閱歷,他對於鐵路等一干洋務事宜自然不會像文廷式等人這般視之為奇技淫巧,只是今日既然吃的是人家給自己辦的洗塵酒,那自然也不好太拂了主人的面子。

  「合肥平日裡行事,也的確不夠光明磊落!」,心裡主意既已打定,張謇便也順著志銳和文廷式的口風說道,而隨即又話鋒一轉,「公穎還未講明,那閱艦式究竟是何事務?」

  「就是洋人用來慶祝夷主登基的一干儀式!」,志銳自己對於那個什麼「閱艦式」也是懵懂,卻又不好在人前露怯,只能遮遮掩掩的道:「合肥上此夾片,除了說要讓北洋海軍搞這個『閱艦式』以為太后賀壽外,還說要藉此廣邀西洋各國派兵船前來,一體參加什麼海上大閱,為此還加上了個『萬國來朝』的名目,也虧他想的出來!」

  「萬國來朝?!好題目!」,張謇不由得擊節讚嘆,「早就聽說合肥一支玲瓏筆,寫得一手好文章,這可算見識了!」

  「文章是合肥寫得,但出題目的恐怕另有其人!」,文廷式的酒已醒了些,原本已混濁的眸子也透出了幾許清明。

  「合肥這一奏摺一夾片中,在夾片裡將與『閱艦式』有關的所謂功勞一概推dao了那個什麼任令羽頭上。可在奏摺中,卻把他新收的這個弟子撕擄的乾乾淨淨……季直,這其間的魑魅魍魎,你應該是能想得明白的吧?」

  隔壁的任令羽突然一把捏緊了面前的酒杯,他猛地抬頭,直直的看向對面的張佩綸,一雙黑瞋瞋的瞳仁里已經是驚怒交加!

  而在他的灼灼逼視下,張佩綸囁嚅了片刻,卻一個字也說不出來,卻也恰好印證了任令羽心裡的判斷——李鴻章如此寫這奏摺與夾片,分明是在嫁禍江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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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道希兄的意思……」,張謇沉吟了片刻,方道:「莫非是以為這任令羽,才是那份《殿閣補闕折》的幕後推手?」

  ——這個判斷委實太驚人,讓張謇一時間都感覺無法置信!

  一個泰西歸來的學生,怎會有如此的心機?又怎能對朝廷里諸方勢力彼此間的交錯纏節把握的如此之准,更將這借力打力的權謀之道運用的如此出神入化。

  「最初老師和我等也是不相信的……」,文廷式看著張謇的表情,已知他心中所慮,不由得也暗自佩服張謇果然急智過人。

  ——對於老師翁同龢對張謇的提攜看重,文廷式一度是頗不以為然的,張謇自光緒十一年參加順天府鄉試取中第二名舉人,成為南人列北榜名次最先的「南元」後,便成了翁同龢著力提攜的對象,其期許甚至到了「薦而不中」——既把他人卷子認作張謇而取中會元的程度!

  但看今日張謇的迅即反應,卻也讓一向自負的文廷式都起了幾分結交之心。

  「但當合肥將任某納入門牆後,翁師傅和我們便都是信了。」,接話的是志銳,「合肥何等自負的一個人,若不是當真於他那北洋有大功的人,又哪裡入得了他的法眼,甚至還被收為弟子……合肥也是望古稀的人了,此時入了他李門,幾乎就是關門弟子!將來會被傳之以衣缽也說不定,單單看這次合肥進京陛見都要把那任令羽帶在身邊,就知道合肥對此人是何等看重了。」

  「更何況,就算那份摺子都是合肥的手筆……你我又安知不是那任令羽給他出的主意?」,一旁的文廷式有恰到好處的加上了一句。

  而隔壁的任令羽此時已經狠狠地握緊了手中的杯子……

  收自己為徒,原來還有這樣的考量?如此這樣一般作為,幾乎頃刻間就把那份《殿閣補闕折》中得罪的各方勢力的火力全部集中到了自己身上!

  太后、帝黨、軍機大臣、南洋、南清流……這許多的鋒芒都瞄準了他任令羽一人,這普天之下,除了李鴻章的北洋,還有誰能庇護的了他任令羽?從此之後,他除了死心塌地的為北洋謀劃,便幾乎再無其他出路,這天下又有哪個勢力會接納他這麼個幫助老李「搞出」《殿閣補闕折》這般驚天事情的人?

  這一手,還真TMD的……狠啊!久聞李鴻章的厚黑學造詣決不再慈禧太后之下,這下子可算是當真見識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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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酒過三巡,文廷式等一干人等終於是酒足飯飽,便招呼酒保過來結了飯錢,各自收拾了下,三三兩兩的從包間裡走了出來。

  「季直,你此番會試不利,倒也不必放在心上。」,見眾人的注意力都放在別處,文廷式便伸手一把將張謇拉了過來,低聲勸道——在今年春天的會試,場中又誤以一名為陶世鳳的舉子試卷為張謇卷,結果陶中了「會元」而張謇卻三度落第。

  「有老師在朝,你等龍門不過是早晚間事……」,文廷式突地中斷了話頭,雙目直勾勾的望向剛剛從隔壁那間包房裡走出的兩個人!

  「張幼樵?!」,文廷式驚呼出聲,而志銳等一干人等也驚訝的各自轉過身來——但見不遠處的包間門口正站著兩個人,其中那個身材中等面色黝黑的不是張佩綸又是何人?

  「多年不見,不知幼樵兄何時染上了個聽人壁角的嗜好?」,文廷式看張佩管面沉似水的表情,暗道其定然已經聽到了自己這一邊人剛剛的對話——他包下這全聚德的二樓,就是因為今日的對話實不足以與外人道,但既然已經傳到了張佩綸的耳朵里,他索性便先發制人。

  「道希兄……」,張佩綸剛欲反唇相譏,卻驚訝的收了口,在他面前,任令羽正掀起長袍的下擺,往腰間一紮,隨即便在眾人驚詫的目光中幾步走到文廷式的面前,還沒待文廷式反應過來,他已經一個窩心腳踢了過去!

  眾目睽睽之下,這位李中堂新收的關門弟子一把便揪住了文廷式這位翁師傅的得意門生,劈頭蓋臉的便是暴風驟雨般的一陣毒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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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丁汝昌向來駐『定遠』,而『定遠』被轟之時適在『鎮遠』,其先知預避,情節顯然。自去歲以來,盈廷彈劾,嚴旨拿問,而李鴻章護庇益悍,使國家利器殉於凶人之手,此實天神同憤。劉步蟾巧言諂媚,行為卑鄙,加之怯懦,素無一戰之績。朝廷誤信北洋,委之重寄。今日之事,誰任其咎?……」

  這是1895年初威海衛保衛戰期間文廷式上奏光緒的奏摺中的核心內容,在那份奏摺中,這位當朝名士僅僅憑藉著一段自己憑空想像出來的所謂「丁汝昌避居『鎮遠』」的罪名,就要求皇帝對海軍官員分別嚴懲!

  而當他上此奏摺時,丁汝昌、劉步蟾還在劉公島率領幾近矢盡弓折的北洋海軍餘部拼死力戰!

  「啪!」,任令羽掙開張佩綸的拉扯,一個漏風巴掌把正掙扎著從地上爬起來的文廷式又抽回了地板上,他隨即戟指著文廷式的鼻尖大喝道:「文道希,你個侵占人妻的假道學,偽君子,此後休讓我再看到你這齷齪嘴臉,否則我見到你一次便打你一次,直到打死為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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