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仕婿平債累妻喪 至親苦勸斬頹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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咸豐元年，京師河海要衝、畿輔門戶——天津衛。在通向直隸衙府路上，一匹拉著官轎車的馬驚了，飛奔中轎簾早已掉落，不知去向，而車內的官人被顛簸搖撞得暈頭轉向，無暇顧及別的。路人們紛紛躲避。
「馬驚了，閃開！快閃開！」車把式在後面追趕，驚車飛奔沖向牌樓下石柱，車毀人亡……眾人的心提到嗓子眼，閉上眼。
前面走著的男童回頭看個滿眼，瞬間擰脾氣上來，腦間閃過「這畜生休得禍害人」猛轉身擋在馬前，閃過馬頭猛地向上一躥……，
眾人沒聽到撞擊聲，睜開眼睛，驚馬前蹄騰空而起，男童那小身板已被吊起，雙腿懸了空，貼近豎起的馬脖子，又是一連串動作……男童的小牙與大馬耳朵尖撕扯著，隨著一聲低鳴，驚馬在劇痛中停下了，前蹄不時刨著地。
車把式呼哧代喘追來，趕緊把韁繩拴在石柱上，扶著車內人下來。
中年官人腳剛著地，就拖著抖動的雙腿來到男童身後，從馬脖上把昏迷的孩子摟在懷中輕拍打：「小恩人，我的勇士，驚馬被制住了，鬆手吧！」
男童被喚醒，映在他瞳孔中，是一道慈祥的目光，心安了。
只聽「哼」一聲，男童張開了含血的嘴，被咬住的馬耳從中抽離，得到了釋放的馬頭不住地抖動，兩顆小白牙嵌刻其中，格外醒目。
路人圍上來，紛紛稱讚「神了！真大膽！差這麼一點點車軲轆就撞上石柱，懸了！誰家的孩子？」
「他不就是寶昌胡同張姓的獨苗嗎。」人群中有人說。
含淚的官人抱著男童尋到他家。
十年後的初秋，華夏大地上空時時有烏雲跟隨狂風集聚，壓向夕陽僅存的殘輝，蒼鷹破風在雲尖上翻轉，而烏雲越來越厚，吞噬著、吞噬著……
天津衛的張敬圃幼失怙恃，嬸娘撫養。只因幼年攔驚馬救了官人，有幸被收為徒弟接到京城受教，功成名就後，回到她老人家身邊。
嬸娘欣喜之餘，張羅著迎娶了街坊里出了名的孝女——王景嵐。
初秋清晨，溽暑未消，寒氣卻兀自侵來。
家住寶昌胡同的張敬圃，一早將回娘家的妻子送出了院門。回身打量著收拾得乾淨利落的庭院，臉上堆起滿滿的笑。
回想昨晚那溫馨的畫面：自己離京城休假剛到家，新婚不久的娘子王景嵐依偎在懷裡嬌羞說，菩薩給咱家添喜了。起初他還以為是岳父做買賣賺了大錢，沒想到景嵐竟說自己要當爹了，還有老中醫診脈為證，是個大兒子。
驚喜之下，他抱著娘子來到祠堂，跪在祖宗牌位前，連磕了幾個頭，看了一眼供案上的傳家寶，轉身越過門檻，欣喜地在院中跳躍，並做了幾個拉弓放箭的姿勢，這才摟著景嵐回屋睡了個踏實覺。
兩隻喜鵲前後叫著飛過屋頂。
張敬圃越想越高興，在院裡興致勃勃地打起拳來，那拳打得虎虎生風，馬步扎得穩中有力，身上似有無窮的力氣。
張敬圃認為，仕途順暢是師父栽培和自己努力的結果，而家庭美滿則歸功於，賢惠娘子王景嵐，更是岳父王華庭教女有方。
而此時的王華庭正處於債務纏身的煎熬之中，他是一點不知曉。
販賣外銷茶商王華庭用心經商，幾番拼搏，掙得家境殷實，坐擁貨棧、美宅。
隨著清政府二次開埠，洋商湧入，民族商業的社會地位原本排在末尾，今卻推到了頭牌，突如其來的變故，使它還未來得及知彼，便失去招架之力，只得敗下陣。
三岔河口，河北關上的仕昌胡同兩進四合院，已成鰥夫的王華庭年過六旬，這一年裡他生意頗為不順，雖然用盡渾身解數，還是欠了一屁股外債。這兩天，他又患上了咳疾，只不過王老闆自己明白，心病大於體病。
王景嵐看到父親愁眉不展又疾病纏身，滿臉是焦急與擔憂，那原本紅潤的面龐此時有些蒼白。她將剛煎好的藥遞上，勸慰著：「爹，趁熱把藥喝了吧！再怎麼樣，身子骨兒是咱自己的。」
手腕上的鐲子隨著疼痛的心微微地顫動著，心中憂愁終是難掩。
一陣劇烈的咳嗽，王華庭像是要把心肺給嘔出來，失神的眼呆望著屋頂，自哀道：「這筆外銷茶生意怎麼就虧空了上千銀兩？唉，年年打雁，今年被雁啄了眼了。我這張老臉……唉！」
籌錢，成了王華庭腦子裡抹不去的結。從炕上緩緩坐起，移下了地，他環顧四周，挪步到多寶閣前，微顫的手拿起這件，放下那件，望著架上的珍品，這可都是他多年來的心血啊。盤算著整個宅院，叨咕著，「急行無好步，急賣無好價，就算順利出手也不知道能否抵上欠債。」他心裡在淌血。
緊跟其後的王景嵐，偷望著父親憂鬱的臉，心懷僥倖，輕聲地說：「爹，您的病治好才是最要緊，辦法總會有的，最後實在不行，還有在朝廷理藩院做師爺的敬圃，他……」
女兒的話沒有說完，王華庭扭身看著她，緊鎖眉頭，強打著精神吐出兩個字，「不行！」
女兒有些不解，「為什麼？」
王華庭蒼老的面龐立刻嚴肅起來，帶著幾分不易察覺的恐慌，連連擺手，湊近了壓低聲，說：「你怎麼就忘了三年前？那姓劉的六品京官的事，鬧得沸沸揚揚，滿城風雨。不就是因為攪和到他兄弟經商的官司里了嗎？官司是贏了，可是呢，後來不知怎麼傳到朝廷里了，他不僅被吏部撤職查辦，還抄了家！我們絕不能重蹈覆轍！」
心頭一顫的王景嵐，煞白臉上又添了霜，急忙點頭，「我知道了。」那劉家的事又重現在她腦海。抄家那天，虎狼般的兵勇踏門而入，抓人，抄物，不管是老弱，還是病殘，一律趕押到街上跪著。那哀求聲、打罵聲、摔砸聲，不絕於耳！大門被貼上封條，劉家整個宅院充了公。更讓她記憶猶新的是他家識文斷字、白皙清秀的大小姐，被兵勇綁著雙手推搡著，硬是扭送到了窯子裡。景嵐此時想起來，依舊渾身發涼。
看著驚恐的女兒，王華庭拉起了她的手，略顯平靜，緩緩地說：「敬圃是個好孩子，對你好，對我也孝敬，別說是姑爺，我看親兒子也不過如此。他是你的天，可不能為我的事而誤了他前程。」
王華庭主意已定，只祈盼著自己的寶貝能順順噹噹的出手，儘快給債主一個交代。
「哐哐哐……」院外突然響起了一陣急促劇烈的砸門聲。管家丁二元慌張地跑進來說：「不好了，老爺，外面來了一大幫人，我接門縫看都拿著字據，嚷嚷要見您呢！」
儘管王華庭早就料到了這種事遲早會發生，聽完還是覺得猶如跌下了萬丈深淵。他望著外面，無力地抬起手顫抖地揮了揮說：「開門吧！」在丁二元走後，他兩腿瞬時沒了力癱坐在椅子裡，拼命地克制著劇烈跳動的心，直等自己情緒穩定後，才走出屋去。
「開門，開門，」王宅外，人聲嘈雜。
丁管家要去開門，卻發現大門被要債的人擠得開不開了，只好用肩膀死死地頂住門，使盡吃奶的力氣才將門閂拉開。門閂剛一被拿掉，門外的人都涌了進來，來不及反應的丁管家被撞得一屁股坐到了地上。
湧入的人有十幾個，領頭的是興隆票號孫經理，他一手叉著腰，一手用力地揮動著票據，指著丁管家厲聲道，「叫你家老爺出來！帳到期了，還錢！」
「孫經理說得對，還錢！還錢！」這些人你一言、我一語地高聲嚷。
丁管家起來拍著屁股上的土，賠笑說，「唉！各位爺別急，我們老爺為籌錢都憋出病了，行動不便過會兒就到，你們見諒，見諒。」
王華庭著一褐色綢緞長衫，在閨女景嵐和丫鬟的攙扶下出現在人們眼前。他強打笑臉，拱手作揖，「各位老友！迎接來遲，抱歉！抱歉！」
有幾個人應付地回了禮，算是打了招呼。
興隆票號孫經理一手拄著文明杖敲著地，一手將手中票據猛晃著，「老哥，以前我欠您的情，這次借給您三百銀兩，早在半個月前就到期了，今兒才來討，算是能把情補上了，老弟我稱得上仁至義盡了；現在還吧！」
王華庭看著永平貨棧馬掌柜，興隆票號孫經理，寶安貨棧的劉掌柜，這些多年的好友們，他內心別有一番滋味，恬下臉說：「之前貨棧賣了，能噹的貨都噹了，不是還了一部分了嗎？餘下的欠款，我王華庭就是變賣家產，也得給各位一個說法。眼下正在找買主，還請各位再等幾日。」
眾人聽了還是這番說辭，頓時炸了鍋。劉掌柜驟然間升起一臉寒氣，刀子似的眼神直戳王華庭心窩，開了口：「王老闆，咱都是生意人，您也明白，現如今市面不景氣，要不是看老商友的份兒上，我也不會拿出幾百銀兩借您！今天別怪我說話難聽：您賣不賣家產我管不著，但是今天就是得還錢！」
「對，不能再等了，只有手裡攥著現錢，才放心！」孫經理往回望了一圈兒，文明杖「啪啪」地戳著地。
「孫經理說得對，不能等了，還錢！」眾人異口同音。
王華庭急得沒轍了，瘦瘦的身體哆嗦著，持續的咳嗽聲響在女兒耳邊，煎烤著她內心。
王景嵐見此情景，挪步來到眾人面前。看到眼熟的寶安貨棧劉掌柜，又看看大家，「各位叔叔、大爺！為了幫父親還帳，我把值錢的陪嫁和婆家給的金銀首飾都噹了，只留得婆家祖傳下來給掌房媳婦的鐲子，是比命都重要的東西，也拿去吧！」哆嗦的嘴哽咽地擠出，「撲通」一聲就跪在眾人面前，「給條活路吧，不要再逼我爹了！」汗水混著淚水從急紅了的臉上淌下，身旁的丫鬟也跟著跪了下來，擦拭著小姐哭花的臉。
寶安貨棧的劉掌柜忙上前攙扶，壓低了聲音說：「丫頭，別這樣，先起來。現在的市面不好，我也是怕……」
這些要債的畢竟都是老熟人，見如此淒涼情景，實在不好意思再逼了。
正在去留不定之時……
「我瞧瞧，是誰欠帳不還！」一個怪異的聲音從外面傳來，隨著聲音，烏泱泱又有十來個人闖進院子。
打頭的人一身短打扮，三十歲左右，瘦長臉上嵌著兩個三角眼，左邊腮幫子上，刺了一道嚇人的長疤。
院裡的空氣立馬壓抑起來，眾人厭之不已卻又揮之不去，只能勉強地朝進來的這個人拱手乾笑。
「五爺！」
這位所謂「五爺」，人送外號「疤五」，是個街頭混混，平日裡吃喝嫖賭，無惡不作，仗著背後主家馮三兒在天津衛的惡勢力，靠受僱催債，暗地加碼為生，只因打群架臉上落下刀疤，又在家裡排行第五，得了這麼個諢號，真名早已無人知曉。
疤五環顧眾人，咧開公雞嗓：「呦呵，都是要債的，沒給？我跟你們說啊，學著點：一鬧二砸三泡。只鬧不管事了吧，嘿嘿，砸呀！」
先前那一撥要債的人，變成了看客。他們雖然討厭疤五，卻沒有管閒事兒的意思，都尋思如果疤五今兒個拿到錢，那他們的帳沒準兒也能有個說法。
王華庭強挺著站起身來心想：雖然所欠高利貸是小數額，可不能輕視。
這才對著疤五說：「麻煩五爺回去在馮三爺那裡，幫我美言幾句，寬限幾日。我錢一到手立刻給馮三爺送去。」
疤五狠狠地瞅著王華庭說，「用不著那麼麻煩，你王大老闆是誰呀？會沒錢？今天錢不到，事兒不了！」說罷，旁若無人地坐下來哼起小曲，斜眼瞟著王氏父女。
眾人畏懼其聲勢，霎時間都沒了話。
王氏父女倆手足無措，知道今兒這事很難善了。
疤五橫著小眼兒對著王華庭，「跟你這麼說吧，我太忙了！好些商戶等著我幫他們要債來著，那可都是大數額的。要不是馮三爺有話，我叫小弟來就辦了。」
這番話在要帳的人心中立馬引起共鳴，個個覺得今兒來對了，都暗自告訴絕不能心軟。
疤五走到王華庭近前，伸手要抓他，丁管家護主心切橫身擋住他手，「五爺，五爺！有話好說！別動手。」疤五見王家下人出來扛門臉兒，心說祭刀的就是你了，抬手就是個大嘴巴！
丁管家手捂著留有紫紅手印的臉，就要回應，看一眼面無表情的王老爺，只得忍下了，心想別給主家再添亂。
王華庭依舊強撐著，伴隨著咳嗽聲，繼續解釋道「我做生意有幾十年了，可以去打聽打聽，有賴過債嗎？如今只是拆借拆借，過幾日便還！」
疤五壞笑了一下，「話好說，事兒難辦。依我看，這錢是還不上的。嘿嘿，瞧這個宅子裡的東西，哼，好歹還值些錢。」說著抬腿一腳，「砰」，踹倒一旁紅木架上鈞瓷大荷花缸，瓷缸落地當即裂成幾瓣。
眾人趕緊閃開，缸里浮萍草帶著泥水湧出，灘在地上一大片，只見相濡以沫的兩條金魚，在地上張嘴鼓瞪眼，吃力地扭動身體，啪啪地拍著地。
疤五身後的眾嘍囉頓時四散開來，分頭衝進幾間屋子裡，來了個明搶。
疤五竄入前廳，站在正中，操著尖嗓子喊，「王老闆有錢，不在乎，咱得幫他醒醒味兒，砸！」他扭頭向手下人使了使眼色，小混混們瞬時明白老大的意思，小件值錢的趁機往懷裡揣，假砸真搶，場面頓時一片混亂。
原先還算布置講究的庭院已是一片狼藉。
前一波要帳的人見此情景，既怕惹上事，又不捨得離開，只得遠遠地瞧著，希望有個結果。
王華庭父女相互攙扶著，躲到屏風後邊，眼巴巴地看著，又驚又怕，一時沒了主意。
丁管家急得攔這個，擋那個，忙活了半天，也無濟於事。在關鍵時刻，他恍然想起了什麼，閃身走了。
咸豐元年，京師河海要衝、畿輔門戶——天津衛。在通向直隸衙府路上，一匹拉著官轎車的馬驚了，飛奔中轎簾早已掉落，不知去向，而車內的官人被顛簸搖撞得暈頭轉向，無暇顧及別的。路人們紛紛躲避。
「馬驚了，閃開！快閃開！」車把式在後面追趕，驚車飛奔沖向牌樓下石柱，車毀人亡……眾人的心提到嗓子眼，閉上眼。
前面走著的男童回頭看個滿眼，瞬間擰脾氣上來，腦間閃過「這畜生休得禍害人」猛轉身擋在馬前，閃過馬頭猛地向上一躥……，
眾人沒聽到撞擊聲，睜開眼睛，驚馬前蹄騰空而起，男童那小身板已被吊起，雙腿懸了空，貼近豎起的馬脖子，又是一連串動作……男童的小牙與大馬耳朵尖撕扯著，隨著一聲低鳴，驚馬在劇痛中停下了，前蹄不時刨著地。
車把式呼哧代喘追來，趕緊把韁繩拴在石柱上，扶著車內人下來。
中年官人腳剛著地，就拖著抖動的雙腿來到男童身後，從馬脖上把昏迷的孩子摟在懷中輕拍打：「小恩人，我的勇士，驚馬被制住了，鬆手吧！」
男童被喚醒，映在他瞳孔中，是一道慈祥的目光，心安了。
只聽「哼」一聲，男童張開了含血的嘴，被咬住的馬耳從中抽離，得到了釋放的馬頭不住地抖動，兩顆小白牙嵌刻其中，格外醒目。
路人圍上來，紛紛稱讚「神了！真大膽！差這麼一點點車軲轆就撞上石柱，懸了！誰家的孩子？」
「他不就是寶昌胡同張姓的獨苗嗎。」人群中有人說。
含淚的官人抱著男童尋到他家。
十年後的初秋，華夏大地上空時時有烏雲跟隨狂風集聚，壓向夕陽僅存的殘輝，蒼鷹破風在雲尖上翻轉，而烏雲越來越厚，吞噬著、吞噬著……
天津衛的張敬圃幼失怙恃，嬸娘撫養。只因幼年攔驚馬救了官人，有幸被收為徒弟接到京城受教，功成名就後，回到她老人家身邊。
嬸娘欣喜之餘，張羅著迎娶了街坊里出了名的孝女——王景嵐。
初秋清晨，溽暑未消，寒氣卻兀自侵來。
家住寶昌胡同的張敬圃，一早將回娘家的妻子送出了院門。回身打量著收拾得乾淨利落的庭院，臉上堆起滿滿的笑。
回想昨晚那溫馨的畫面：自己離京城休假剛到家，新婚不久的娘子王景嵐依偎在懷裡嬌羞說，菩薩給咱家添喜了。起初他還以為是岳父做買賣賺了大錢，沒想到景嵐竟說自己要當爹了，還有老中醫診脈為證，是個大兒子。
驚喜之下，他抱著娘子來到祠堂，跪在祖宗牌位前，連磕了幾個頭，看了一眼供案上的傳家寶，轉身越過門檻，欣喜地在院中跳躍，並做了幾個拉弓放箭的姿勢，這才摟著景嵐回屋睡了個踏實覺。
兩隻喜鵲前後叫著飛過屋頂。
張敬圃越想越高興，在院裡興致勃勃地打起拳來，那拳打得虎虎生風，馬步扎得穩中有力，身上似有無窮的力氣。
張敬圃認為，仕途順暢是師父栽培和自己努力的結果，而家庭美滿則歸功於，賢惠娘子王景嵐，更是岳父王華庭教女有方。
而此時的王華庭正處於債務纏身的煎熬之中，他是一點不知曉。
販賣外銷茶商王華庭用心經商，幾番拼搏，掙得家境殷實，坐擁貨棧、美宅。
隨著清政府二次開埠，洋商湧入，民族商業的社會地位原本排在末尾，今卻推到了頭牌，突如其來的變故，使它還未來得及知彼，便失去招架之力，只得敗下陣。
三岔河口，河北關上的仕昌胡同兩進四合院，已成鰥夫的王華庭年過六旬，這一年裡他生意頗為不順，雖然用盡渾身解數，還是欠了一屁股外債。這兩天，他又患上了咳疾，只不過王老闆自己明白，心病大於體病。
王景嵐看到父親愁眉不展又疾病纏身，滿臉是焦急與擔憂，那原本紅潤的面龐此時有些蒼白。她將剛煎好的藥遞上，勸慰著：「爹，趁熱把藥喝了吧！再怎麼樣，身子骨兒是咱自己的。」
手腕上的鐲子隨著疼痛的心微微地顫動著，心中憂愁終是難掩。
一陣劇烈的咳嗽，王華庭像是要把心肺給嘔出來，失神的眼呆望著屋頂，自哀道：「這筆外銷茶生意怎麼就虧空了上千銀兩？唉，年年打雁，今年被雁啄了眼了。我這張老臉……唉！」
籌錢，成了王華庭腦子裡抹不去的結。從炕上緩緩坐起，移下了地，他環顧四周，挪步到多寶閣前，微顫的手拿起這件，放下那件，望著架上的珍品，這可都是他多年來的心血啊。盤算著整個宅院，叨咕著，「急行無好步，急賣無好價，就算順利出手也不知道能否抵上欠債。」他心裡在淌血。
緊跟其後的王景嵐，偷望著父親憂鬱的臉，心懷僥倖，輕聲地說：「爹，您的病治好才是最要緊，辦法總會有的，最後實在不行，還有在朝廷理藩院做師爺的敬圃，他……」
女兒的話沒有說完，王華庭扭身看著她，緊鎖眉頭，強打著精神吐出兩個字，「不行！」
女兒有些不解，「為什麼？」
王華庭蒼老的面龐立刻嚴肅起來，帶著幾分不易察覺的恐慌，連連擺手，湊近了壓低聲，說：「你怎麼就忘了三年前？那姓劉的六品京官的事，鬧得沸沸揚揚，滿城風雨。不就是因為攪和到他兄弟經商的官司里了嗎？官司是贏了，可是呢，後來不知怎麼傳到朝廷里了，他不僅被吏部撤職查辦，還抄了家！我們絕不能重蹈覆轍！」
心頭一顫的王景嵐，煞白臉上又添了霜，急忙點頭，「我知道了。」那劉家的事又重現在她腦海。抄家那天，虎狼般的兵勇踏門而入，抓人，抄物，不管是老弱，還是病殘，一律趕押到街上跪著。那哀求聲、打罵聲、摔砸聲，不絕於耳！大門被貼上封條，劉家整個宅院充了公。更讓她記憶猶新的是他家識文斷字、白皙清秀的大小姐，被兵勇綁著雙手推搡著，硬是扭送到了窯子裡。景嵐此時想起來，依舊渾身發涼。
看著驚恐的女兒，王華庭拉起了她的手，略顯平靜，緩緩地說：「敬圃是個好孩子，對你好，對我也孝敬，別說是姑爺，我看親兒子也不過如此。他是你的天，可不能為我的事而誤了他前程。」
王華庭主意已定，只祈盼著自己的寶貝能順順噹噹的出手，儘快給債主一個交代。
「哐哐哐……」院外突然響起了一陣急促劇烈的砸門聲。管家丁二元慌張地跑進來說：「不好了，老爺，外面來了一大幫人，我接門縫看都拿著字據，嚷嚷要見您呢！」
儘管王華庭早就料到了這種事遲早會發生，聽完還是覺得猶如跌下了萬丈深淵。他望著外面，無力地抬起手顫抖地揮了揮說：「開門吧！」在丁二元走後，他兩腿瞬時沒了力癱坐在椅子裡，拼命地克制著劇烈跳動的心，直等自己情緒穩定後，才走出屋去。
「開門，開門，」王宅外，人聲嘈雜。
丁管家要去開門，卻發現大門被要債的人擠得開不開了，只好用肩膀死死地頂住門，使盡吃奶的力氣才將門閂拉開。門閂剛一被拿掉，門外的人都涌了進來，來不及反應的丁管家被撞得一屁股坐到了地上。
湧入的人有十幾個，領頭的是興隆票號孫經理，他一手叉著腰，一手用力地揮動著票據，指著丁管家厲聲道，「叫你家老爺出來！帳到期了，還錢！」
「孫經理說得對，還錢！還錢！」這些人你一言、我一語地高聲嚷。
丁管家起來拍著屁股上的土，賠笑說，「唉！各位爺別急，我們老爺為籌錢都憋出病了，行動不便過會兒就到，你們見諒，見諒。」
王華庭著一褐色綢緞長衫，在閨女景嵐和丫鬟的攙扶下出現在人們眼前。他強打笑臉，拱手作揖，「各位老友！迎接來遲，抱歉！抱歉！」
有幾個人應付地回了禮，算是打了招呼。
興隆票號孫經理一手拄著文明杖敲著地，一手將手中票據猛晃著，「老哥，以前我欠您的情，這次借給您三百銀兩，早在半個月前就到期了，今兒才來討，算是能把情補上了，老弟我稱得上仁至義盡了；現在還吧！」
王華庭看著永平貨棧馬掌柜，興隆票號孫經理，寶安貨棧的劉掌柜，這些多年的好友們，他內心別有一番滋味，恬下臉說：「之前貨棧賣了，能噹的貨都噹了，不是還了一部分了嗎？餘下的欠款，我王華庭就是變賣家產，也得給各位一個說法。眼下正在找買主，還請各位再等幾日。」
眾人聽了還是這番說辭，頓時炸了鍋。劉掌柜驟然間升起一臉寒氣，刀子似的眼神直戳王華庭心窩，開了口：「王老闆，咱都是生意人，您也明白，現如今市面不景氣，要不是看老商友的份兒上，我也不會拿出幾百銀兩借您！今天別怪我說話難聽：您賣不賣家產我管不著，但是今天就是得還錢！」
「對，不能再等了，只有手裡攥著現錢，才放心！」孫經理往回望了一圈兒，文明杖「啪啪」地戳著地。
「孫經理說得對，不能等了，還錢！」眾人異口同音。
王華庭急得沒轍了，瘦瘦的身體哆嗦著，持續的咳嗽聲響在女兒耳邊，煎烤著她內心。
王景嵐見此情景，挪步來到眾人面前。看到眼熟的寶安貨棧劉掌柜，又看看大家，「各位叔叔、大爺！為了幫父親還帳，我把值錢的陪嫁和婆家給的金銀首飾都噹了，只留得婆家祖傳下來給掌房媳婦的鐲子，是比命都重要的東西，也拿去吧！」哆嗦的嘴哽咽地擠出，「撲通」一聲就跪在眾人面前，「給條活路吧，不要再逼我爹了！」汗水混著淚水從急紅了的臉上淌下，身旁的丫鬟也跟著跪了下來，擦拭著小姐哭花的臉。
寶安貨棧的劉掌柜忙上前攙扶，壓低了聲音說：「丫頭，別這樣，先起來。現在的市面不好，我也是怕……」
這些要債的畢竟都是老熟人，見如此淒涼情景，實在不好意思再逼了。
正在去留不定之時……
「我瞧瞧，是誰欠帳不還！」一個怪異的聲音從外面傳來，隨著聲音，烏泱泱又有十來個人闖進院子。
打頭的人一身短打扮，三十歲左右，瘦長臉上嵌著兩個三角眼，左邊腮幫子上，刺了一道嚇人的長疤。
院裡的空氣立馬壓抑起來，眾人厭之不已卻又揮之不去，只能勉強地朝進來的這個人拱手乾笑。
「五爺！」
這位所謂「五爺」，人送外號「疤五」，是個街頭混混，平日裡吃喝嫖賭，無惡不作，仗著背後主家馮三兒在天津衛的惡勢力，靠受僱催債，暗地加碼為生，只因打群架臉上落下刀疤，又在家裡排行第五，得了這麼個諢號，真名早已無人知曉。
疤五環顧眾人，咧開公雞嗓：「呦呵，都是要債的，沒給？我跟你們說啊，學著點：一鬧二砸三泡。只鬧不管事了吧，嘿嘿，砸呀！」
先前那一撥要債的人，變成了看客。他們雖然討厭疤五，卻沒有管閒事兒的意思，都尋思如果疤五今兒個拿到錢，那他們的帳沒準兒也能有個說法。
王華庭強挺著站起身來心想：雖然所欠高利貸是小數額，可不能輕視。
這才對著疤五說：「麻煩五爺回去在馮三爺那裡，幫我美言幾句，寬限幾日。我錢一到手立刻給馮三爺送去。」
疤五狠狠地瞅著王華庭說，「用不著那麼麻煩，你王大老闆是誰呀？會沒錢？今天錢不到，事兒不了！」說罷，旁若無人地坐下來哼起小曲，斜眼瞟著王氏父女。
眾人畏懼其聲勢，霎時間都沒了話。
王氏父女倆手足無措，知道今兒這事很難善了。
疤五橫著小眼兒對著王華庭，「跟你這麼說吧，我太忙了！好些商戶等著我幫他們要債來著，那可都是大數額的。要不是馮三爺有話，我叫小弟來就辦了。」
這番話在要帳的人心中立馬引起共鳴，個個覺得今兒來對了，都暗自告訴絕不能心軟。
疤五走到王華庭近前，伸手要抓他，丁管家護主心切橫身擋住他手，「五爺，五爺！有話好說！別動手。」疤五見王家下人出來扛門臉兒，心說祭刀的就是你了，抬手就是個大嘴巴！
丁管家手捂著留有紫紅手印的臉，就要回應，看一眼面無表情的王老爺，只得忍下了，心想別給主家再添亂。
王華庭依舊強撐著，伴隨著咳嗽聲，繼續解釋道「我做生意有幾十年了，可以去打聽打聽，有賴過債嗎？如今只是拆借拆借，過幾日便還！」
疤五壞笑了一下，「話好說，事兒難辦。依我看，這錢是還不上的。嘿嘿，瞧這個宅子裡的東西，哼，好歹還值些錢。」說著抬腿一腳，「砰」，踹倒一旁紅木架上鈞瓷大荷花缸，瓷缸落地當即裂成幾瓣。
眾人趕緊閃開，缸里浮萍草帶著泥水湧出，灘在地上一大片，只見相濡以沫的兩條金魚，在地上張嘴鼓瞪眼，吃力地扭動身體，啪啪地拍著地。
疤五身後的眾嘍囉頓時四散開來，分頭衝進幾間屋子裡，來了個明搶。
疤五竄入前廳，站在正中，操著尖嗓子喊，「王老闆有錢，不在乎，咱得幫他醒醒味兒，砸！」他扭頭向手下人使了使眼色，小混混們瞬時明白老大的意思，小件值錢的趁機往懷裡揣，假砸真搶，場面頓時一片混亂。
原先還算布置講究的庭院已是一片狼藉。
前一波要帳的人見此情景，既怕惹上事，又不捨得離開，只得遠遠地瞧著，希望有個結果。
王華庭父女相互攙扶著，躲到屏風後邊，眼巴巴地看著，又驚又怕，一時沒了主意。
丁管家急得攔這個，擋那個，忙活了半天，也無濟於事。在關鍵時刻，他恍然想起了什麼，閃身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