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大馬士革失竊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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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人間若有天堂,大馬士革必在其中;天堂若在天空,大馬士革與它齊名。」

  從前,先知穆罕默德來到大馬士革,在城郊的卡秀山上眺望全城,感動於這城市的絢麗多彩。但是,他靜靜欣賞了一陣子後並沒有進城,而是轉身就走。

  隨從問其緣由,先知說:「人生只能進天堂一次,大馬士革是人間天堂,如果我現在進了這個天堂,身後怎能再進天上的天堂呢?」

  天上天堂真能勝過俗世人間嗎?

  錢旦離開蘇丹以後,飛去了敘利亞。那裡有他們的另一個重大項目,「SY電信」的預付費系統新建項目。

  路文濤恰巧在大馬士革出差,支持子公司另外一個重要項目,「M項目」的投標。他住的宿舍恰巧空了一間臥室,留給了錢旦。

  子公司的本地司機在機場接了錢旦,把他送到宿舍時已經是晚上十點多,宿舍里空無一人,路文濤仍在辦公室加班。

  那個晚上風很大,錢旦把往陽台去的玻璃門關嚴實,再搖下厚厚的木窗簾,尖厲的風聲仍是在耳邊咆哮,仿佛隨時要來「卷他屋上三重茅」。

  臨近子夜,忽然有激揚音樂聲從風中來,他忍不住放下電腦,拉開門,走到陽台上,看見遠處有一群穿著盛裝的人從一座大宅院裡出來,在院門口的空坪上翩翩起舞,風中音符就是由他們手裡樂器而來。只是不知道那究竟是一場民俗表演還是一段真實生活?

  錢旦正自沉迷於夜色,門鈴開始響個不停。

  一打開門,路文濤反而是一副風塵僕僕的樣子。

  他一臉憔悴、黑眼圈,得意地對錢旦說:「傻逼,睡了沒有?我有鑰匙,偏要按門鈴,把你弄起來給我開門。」

  「傻逼,我沒睡,你沒回來我睡不著。」

  「誰傻逼啊?在蘇丹鼓吹無神論,還帶著兄弟摸阿拉伯人屁股,爽了吧?」

  「靠!這事情地球人都知道了?」

  「我告訴你,偉中公司是相當八卦的,你們的段子已經傳遍了從大西洋到波斯灣,撒哈拉沙漠以北的廣大地區。」

  路文濤在沙發上一癱:「累死老子了,今天算是回來得最早的一天了。『M項目』明天交標,剛弄完材料。這個項目本來是客戶和我們議標的,『F公司』不知從哪裡得到消息,冒出來弄弄弄,弄成招標了。不過,客戶只給了一個星期時間投標,我們前期已經做了很多工作,那幫傻逼一個星期時間根本來不及。」

  路文濤起身從冰箱裡拿出兩罐喜力啤酒,遞給錢旦一罐,自己去臥室里拿了個杯子出來,從褲兜里摸出一條雀巢速溶咖啡,把咖啡粉倒進杯子裡,然後把啤酒倒進去沖咖啡。

  錢旦大開眼界:「你這是什么喝法?」

  路文濤得意地說:「這是我發明的大馬士革咖啡,有一天加班太晚,實在撐不住了,想沖杯咖啡提神,結果沒水了,只有用啤酒沖,從此就愛上了這個味道,你要不要嘗嘗?」

  「不嘗!」

  「你們在這邊『SY電信』的那個預付費軟體的項目折騰很久了吧?還沒搞掂?」

  錢旦嘆口氣:「是啊,還是在需求管理上出的問題。我們不是要搬遷掉『愛立信』的老系統嗎?合同簽得太潦草了,承諾我們的軟體要繼承『愛立信』老系統的全部功能特性,但是現在就沒有人講得清楚老系統的全部特性到底有哪些。沒人了解細節,客戶自己也講不清楚,拿不出一個完整的列表。『愛立信』很強勢,給客戶報了個價,要收五十萬美金技術支持費才配合我們。合同中白紙黑字寫著的責任全是『偉中』的。」

  路文濤問:「那你們怎麼辦?和客戶談判,變更合同?」

  錢旦回答:「我們爭取和客戶談變更項目交付計劃,分階段實施。先完成第一期,趕緊把系統上線了再說。」

  「客戶會同意分期實施?」

  「沒有辦法的辦法,客戶很不爽,但現在也知道如果堅持要『偉中』按原計劃一期實施完,整個系統的商用時間不知道會拖到什麼時候?還不如分期實施,第一階段先聚焦把最重要的功能特性跑起來,讓系統早一天商用早一天幫客戶賺到錢。我們的系統還是有些『愛立信』所沒有的亮點的。」

  兩個人聊得起勁,直到半夜兩點才各自回房睡覺。

  第二天早晨,天氣不錯。

  正在刮鬍子的路文濤從鏡子裡瞟一眼穿戴整齊,背著電腦包,站在他身後的錢旦:「你不刮個鬍子精神點?」


  錢旦端詳著鏡子中的自己:「不敢刮鬍子!」

  「不敢刮鬍子?為啥?」

  「我們在這邊的項目經理是個80後,老被客戶懟,說『偉中』的項目經理太年輕,連鬍子都沒有,一看就沒經驗。我過兩天要去見客戶,得留點鬍子,顯得成熟。在蘇丹累瘦了,反而顏值恢復了,我像不像布拉德皮特?」

  路文濤又瞟一眼鏡子中的錢旦:「你仍然在氣質上敗給我。老謝說你們產品線和『IBM』簽了個提升端到端項目管理能力的諮詢項目,安排了一個『IBM』的項目經理去你們突尼西亞的項目中手把手地帶你們?」

  錢旦說:「是,老王整理了我們從肯亞、阿聯等項目中總結的專題,把血淋淋的事實和改進建議發給公司高層。領導們一致認為在流程、組織的層面要去將銷售和服務兩大體系融為一體,在項目的層面要加強端到端的項目管理。『IBM』在這方面做得很好,我們產品線請他們做顧問,北非中東壓力大,先安排突尼西亞項目試點。」

  路文濤說:「我昨天和我在機關的行業線領導聊,他說公司現在廣招『明白人』,到處請顧問,招聘業界高端,希望在海外少走彎路。你們突尼西亞項目找的這個顧問應該算是我們北非中東找的第一個『明白人』。」

  錢旦說:「我看了那人的簡歷,在『IBM』就幹了27年。我們在敘利亞的這個項目經理還沒有27歲呢,『偉中』成立都沒滿20年!我覺得公司能走到今天,很重要的一個特質就是『Open(開放)』,學習業界標杆、自我批判的意識很強。我打算安排兩個人去突尼西亞跟著師父學習。」

  路文濤轉過身,渾身上下洋溢著「馬阿迪第一氣質男」的自信:「有時候覺得我們就是一幫『土八路』,不知道前面是啥,反正衝鋒號一響就向前沖,揮著菜刀也上。攻下一個山頭還沒來得及休整,衝鋒號又響了,仍然是不知道前面啥情況就沖,一邊沖一邊覺得敵人越來越強大了。不過,扎硬寨,打死仗,年年難過年年過,每年一到年底發現又超額完成目標了,又贏了!」

  接下來的一個星期里,他們沉浸在「輸」的壓抑氣氛中,一場莫名其妙的「輸」。

  那天早上兩個人沿著兩邊都是楊柳樹的路向辦公室走去,錢旦正欣賞著街景,路文濤突然疑惑地叫:「出啥事了?一堆人在我們辦公室門口?還有警察?」

  他們快步走了過去。路文濤揪著站在門口朝里張望的子公司的老賀問:「什麼情況?」

  老賀扭頭見是路文濤,罵:「TMD,被偷了!」

  路文濤叫道:「怎麼會?我昨晚十二點才走。我電腦還丟在辦公室里了,都被偷了?」

  老賀說:「沒有。」

  「沒有?」

  「外面大辦公室的東西都沒動,賊直撲裡間的總經理辦公室,領導的辦公室被翻得亂七八糟。」

  路文濤嚷嚷著擠了進去。錢旦和其他人被攔在門口。

  一個小時之後,警察走了。子公司的幾個主管和來支持「M項目」投標的幾個人關著門在被盜的裡間,其他人在外面的大間坐著,該幹嘛幹嘛。

  好不容易看到路文濤走了出來,錢旦過去問他:「怎麼了?都丟了什麼東西?」

  路文濤垂頭喪氣地說:「丟了兩台電腦、現金,還有,所有『M項目』的答標文件、公章,所有證明我們能在這兒合法經營的東西全不見了,這個標我們投不了了,歇菜了!」

  「那怎麼辦?和客戶溝通,推遲交標?」

  「時間太緊了,來不及搞掂。客戶有客戶的建設計劃,議標變投標已經推遲過一次了。『F公司』有『F公司』的客戶關係,客戶高層有人支持他們,堅持按要求的時間來,算我們棄標。」

  失竊案不了了之。「偉中」就這樣丟了「M項目」的標。

  大家集體胸悶一個星期。

  錢旦來支持的預付費軟體系統的項目倒是走上了正軌,留了鬍子的他說服了客戶,項目分階段實施,第一期交付內容在他們可控的範圍中。

  周末的時候路文濤拉著錢旦去了倭馬亞清真寺散心。

  錢旦從東土大唐來到阿拉伯世界已經有三個月了,第一次踏進清真寺的院門。

  在喀土穆時,辦公室附近有一座熱鬧大清真寺,但一直沒有想到過要進去參觀,既是不知道人家是否歡迎,也害怕自己的好奇擾了他們的虔誠。

  倭馬亞清真寺建於公元705年,位於大馬士革老城中央,是個四合的建築。


  他們兩人拎著皮鞋,在光潔如鏡的大理石地面的中央廣場上站了站,任陽光溫柔地打在身上,望著如洗的藍天和塔樓外牆上雅致的繪畫發了會兒呆。

  又放輕腳步,在迴廊里繞著廣場走,穿過斑駁光影,走過了十幾個世紀,終於從角落的門走進了大廳。

  大廳里吊燈華美,紅毯柔軟,一派富麗堂皇景象。有些人端坐路旁聽老者講經,有些人三兩成群靜坐牆根,也有不少像他們這樣的遊逛者。

  禱告時間快到了,一個老頭兒揮舞著根細木棍四處吆喝,但並沒有把他們倆掃地出門,只是像趕小雞一樣把他們趕到牆根老老實實地坐了下來。

  旁邊坐著兩位罩著風衣戴著頭帽的女孩,從面容上看像是歐洲人,搭訕後才知道她們也是地道的敘利亞人,從外省來大馬士革旅遊的。原來敘利亞人就是屬於歐羅巴人種中的一類。

  燈光漸漸暗淡,到禱告時間了。虔誠的人們在廳中一次又一次俯身、跪拜。望著他們黑壓壓的背影,錢旦終於忍不住站起來,輕輕走到人群後面,關了閃光燈留些照片。

  路文濤呆坐著,等錢旦照了相走回來,他突然說:「我一直有飛行恐懼症,每次坐飛機起飛前都特別害怕,你知道我是怎麼克服的嗎?」

  「怎麼克服的?求神保佑?」

  「我每次都對自己說,你能在這個時候改變行程嗎?能對空姐說我現在不飛了快開門我要下飛機嗎?能走進駕駛艙去代替機長駕駛嗎?既然現在這一刻我既不能改變,又不能控制,還想它干球?然後,我就閉上眼睛睡覺,想下了飛機之後我能夠去改變、去控制的事情。一樣的道理,我只有忘了倒霉的『M項目』!」

  禱告結束後他們走出倭馬亞清真寺,繼續在老城裡頭逛。

  「大馬士革」一詞在阿拉伯語中本是「手工作坊」的意思,老城裡有很多賣手工藝品的小店,以皮帶、皮包、皮鞋、皮馬甲等各式皮具為多,然後就是著名的「大馬士革刀」。

  錢旦揀了一把喜歡的刀細細把玩,愛不釋手,準備掏錢包時隨手翻過刀盒,盒底的「Made in China」赫然而現。

  不是說從十字軍時期就聲名遠播的大馬士革刀的冶煉技術和鍛造方式是波斯人的秘密技術嗎?它何時也轉移到「世界工廠」中國去代工了?難怪總是有人對著他們恭維說「中國人製造Everything」。

  漫步到老城的小巷深處,他們遇見一些賣老舊瓷器、樸實油畫的小店,一些露天咖啡店和水煙館,還有悠閒坐著打發時間的人們,時光一下子變得柔軟起來。

  這座老城也一樣是在世界文化與自然遺產保護名錄里的,但與藏在雪山下的麗江、隱在大山裡的鳳凰不一樣,它實在是入世太深,歷盡了滄桑。

  大馬士革是世界上唯一一座六千年來連續有人居住的城市,更是歷來兵家必爭之地。

  它是塞琉西王朝和托勒密王朝拉鋸的戰場,它被羅馬帝國和拜占庭帝國征服過。埃及王薩拉丁在這裡戰勝過東征的十字軍,土耳其人在這裡統治過,法國人在這裡殖民過。

  不過,一切早已隨風而逝,一切都會隨風而逝。

  他們去了哈密地亞市場裡的「Bakdash」冰淇淋店,一間「Since1895」的百年老店。

  店門口站著幾個壯實小伙,他們單手握住一根大木棒,一下接著一下用力砸著白色奶膏,冰淇淋的奶香隨著他們粗壯胳膊的上下而四溢。

  店裡冰淇淋並沒有太多花哨品種,但店門內外擠了可能有上百人。他倆撥開人群,好不容易坐下來,也顧不得桌面上前一撥客人留下的狼藉,開始大快朵頤。

  錢旦驀地透過人群看見了張熟悉的臉,那張臉也正轉向了他,是曾子健的那位師兄,旺哥!

  四目相對,旺哥舉起手中的冰淇淋,朝他微微一笑。

  路文濤抬頭看見了旺哥,他盯著錢旦:「你倆認識?」

  錢旦遲疑了幾秒鐘:「見過一次,在馬阿迪的一個餐廳吃飯時遇到過一次。他怎麼也在敘利亞?」

  路文濤哼了一聲:「『F公司』的旺財,哪兒都有他,過來弄『M項目』的。這哥們是幽靈般的存在,有次我們公司一幫人在馬阿迪體育中心踢球,他一聲不吭混在裡面。踢得還行,進了兩個球。到散場了大家才發現誰也不認識他,以為是住在附近做大理石生意的中國人。後來老子在客戶辦公室見到他了,才知道是『F公司』的。那天踢球我們公司一幫土人還邊踢邊談項目了。」

  錢旦若有所思:「在喀土穆時看到老鍾整天嚷嚷『無間道』,我還覺得他喜歡咋呼,大題小作。」

  路文濤把冰淇淋往桌上一放:「兄弟,有人的地方就有江湖,有錢的地方就有江湖!做生意不僅僅是請客吃飯,江湖險惡,北非中東的競爭環境非常惡劣!這次辦公室被盜怎麼可能沒有蹊蹺呢?」

  「你的意思是『F公司』找人偷了我們的辦公室?」

  「不知道!沒證據!我在伊朗時有一次去交標的路上車被撞了,我抱著交標文件就跑,跑出一身汗,老子還摔了一跤,差一點就沒在截止時間前趕到。各種稀奇古怪的事情多著了!」

  「真主寵愛誰,就把誰安頓在大馬士革。」

  總有人行色匆匆,不求安頓。錢旦和路文濤要一起返回開羅了。

  據說大馬士革的甜點聞名於整個中東,錢旦回開羅之前特意去買了幾盒甜點,準備帶給老謝、曾子健和詩詩嘗嘗。

  爾後,離開的車載著他們穿過楊柳的路、仙人掌的林。

  晚風拂過,回頭望,落日餘輝將身後的城市染成一片金黃,恍若天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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