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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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口一口機械地吞食著無奈,一旁的空酒瓶正逐漸變高,在他的強迫下組成了整齊的三角形。

  抬起頭,象徵性地戴上耳機,不放歌曲。厚重雲霧的淡白替換了本應當是深藍的夜,正是在這比以往更透亮的夜晚,芒星也休息了。因此仔細搜尋了許久才從白藍縫隙中看得見一顆閃耀的星。地面有些悶熱,偶爾的清涼先照顧承受了一整天陽光烘烤的綠葉,而後再透過縱橫交錯的枝椏漫步進他可見的世界,本就細微,到他身畔早已所剩無幾。棉短袖不一會便濕透了,順著脊背往下淌的水滴分不清是寂寥的黑夜凝練出的露珠還是飽含躁動的汗滴,落在石板地上眨眼便消散無蹤。遙遠的偏離他與地面的上空雲霧正翻滾著四散而逃,連接著朦朧白雲向下是聳立的排煙管,深灰的圓柱於白藍交替中顯得過於突兀。

  唯一的星星也隱入一層掠過的白布中。地面聽不到一聲蟲鳴的悶熱令人難以想像遙遠天幕中的雲波流轉,可這一切卻真實地呈現在眯著眼睛的觀察者前:越來越多陌生的煙雲湧入視線,一片一片在突兀的煙管中便早已接受了改造,如今這形狀不一的淡斑都是時間交錯的痕跡。唯一的芒星終於從大片朦朧的灰白色中探出頭,久久沉溺在幕後也有些窒息,剛透過氣便只能微微呻吟。一條淺灰色的細線從月亮與芒星之間穿過,落在遠方的燈塔上完美地將天空切割成兩部分。煙囪在灰線的正下方,向上吐出的白霧在風刃的牽扯下均勻地朝兩側散去。隨著白霧越來越多,深藍的空隙逐漸被填補,剛從細長管道中解放出而舒展肢體的雲煙也只能再次蜷曲起身體,與其他雲層堆疊在一起,不規則的堆疊便逐漸形成了規則。星光逐漸被白色掩蓋而暗淡,對於月亮而言這僅剩的聯繫也在逐漸飄遠。月亮想必是在意的,但它收不回渾身的溫度,這是它的使命,光芒看上去是那樣溫暖,可灑遍世間的、照耀著陰暗角落的它的碎片驅不散近在咫尺的黑夜,也捂不亮滿眼刺進身體裡的星星和太陽的遺體。

  耳機突然被摘下,被隔絕已久的世界重又在他的身邊呼吸著。一隻手搭在了他的肩膀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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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深綠的樹枝扯下黑夜,慵懶地,白玉蘭也無奈。

  一步步向下,他盡力控制住自己晃晃顫顫的身體,跨下天橋。黑霧中矮胖的城市在緩緩攀升,拔苗助長般地,是他在一步一步向下。他停不住腳步,高聳入雲的瘦骨嶙峋的屋脊更加速了對天空的突進,而後刺破穹頂,直端端插進他的噩夢。

  「還有一公里就到了,堅持住啦。」旁邊的同學看著晃晃悠悠的他再也抑制不住笑意,大片大片的玉蘭樹忽而在他三尺之外盛放,每一粒花瓣都向上吐露著白芒。尖銳的車鳴淹沒了同學的後半句話,他困惑地抬起頭,但看到的是模糊而深刻的笑臉。

  模糊……

  逐漸消散……

  凝眼,消散的黑夜重又攏聚成一手可握的八音盒。同學的笑容仍在等待他的答覆,「去看看嘛」,頭頂縱橫交錯的枝椏只放走條條花葉攔不住的微風,一片一片落在他的眉峰上,同學的笑容皺起了些弧度。笑,詭異,同學轉過頭去不再向他施壓,「走吧」,他跟隨著同學在他聲音發出前便邁開的腳步,溫柔地屈從了。

  仿佛是為了追尋笑意散去前最後迸發的盡興瘋狂,右側腳步脫離了硬實的水泥地,左腳再落下時只有輕柔的呻吟聲了。懷抱著依稀歉意的他只好低下頭,綠意在他腳畔緊緊跟隨,前方零零星星地泛起紫色,他不忍。深沉的夜幕也掩蓋不住爛漫的天真,大段大段的記憶衝擊著他的雙腿,終於邁開了,一步,兩步,離紫花地丁愈來愈近,又開始模糊……

  柔弱的紫花攏簇成一團團繡球,終於承住了突然砸落的他支離破碎的身體。

  強有力的手撐住了他的墜落,同學一臉責怪地看著他:「還沒到就這個樣子,是不是這些天都太放縱了」。而後又是伴隨著玉蘭花香的笑意。如果這算作放縱,也未嘗不可吧,他趁著閉眼時搖了搖頭,既避開了同學眼中的鋒芒也表達了自己的不屑。同學裝作看不到他的不滿,繼續著他的貧嘴。這一點倒是沒變過,第一次見到七便是這個樣子,只是那笑是從未見過的……

  七是什麼時候學會這樣的笑了,自從那之後是再未見過了。他想到了原因,但只能更疲憊地合上雙眼,不同的路就是全然不同的人了,七終究選擇了見識更多。

  前面的七突然停下了腳步,驕傲地指了指右邊的閃亮,習慣於地上的暗紫和凝血的黑的他抬起頭來一時還未適應強烈的光的刺激,散漫的光芒暈開而溫和地刺向四面八方,「市政府」三個大字逐漸展露在他眼前。他不禁疑惑,七為何帶他來這種地方,這向來是七貧嘴也觸及不到的沉重。七似是知他所想,高聳的手指向下沉了沉,從光亮滑向後側的一片漆黑,「跟我進去不要說話,緊緊跟著我,手機藏好」,身旁的七突然散發出陰冷和凝重,柏油馬路清洗不去的汽車尾氣驅散了白玉蘭的舞姿,七收起了笑意,是那時的他的活潑和真誠……


  跟隨著一輛一輛疾馳而去的汽車,穿出草叢,大踏步跨過馬路,兩側明亮的燈火仿佛紮根在這矮胖的城市,可再矮也望不到頂,人們忙碌的靈魂透過光亮的透明玻璃映在他的眼前。這次是七緊緊低著頭,倒是他仿佛悟到什麼似的想從兩旁一格一格鐵欄夾住的空隙中吸取同情和支持,但忙碌是麻木的,無論有沒有看到他似絕望了的求助眼神,忙碌都隔絕了聲音,他什麼都聽不到。起起伏伏的黑影沒有一個轉向他,他甚至看不到清澈的眼珠。只好跟緊七了,他咬緊牙關,抑制住身體的顫抖,快步向前。他們向前邁過的石磚路被身後的夜燈照拂,但身體是實心的,他們是有血有肉的人,腳步的前邊是兩側高樓和夜路燈都觸及不到的黯淡。

  石磚路在他的視野中越來越窄,綠植只能縮緊了身子躲在樓道旁,他原本和七已是並排走了,但現在也只好退到七的身後,前邊突兀地排列著大批瘦瘦的樓棟,張牙舞爪地吞噬著可能的白芒,只有一小撮法國梧桐孤零零地在拐角的交匯口顫抖。他的眼前是林林總總的小路,縱橫交錯到眼花繚亂。七仍不抬起頭,腳步更快了,筆直地沖向中間最窄的走道,他趕忙跟上。

  穿插。

  低著頭,頭暈……

  在這不知名的小村落里埋頭探索了仿佛一世紀之久,前方終於散落了幾束微弱的白圈,它們規則地排列、旋轉著,擁簇一個巨大的藍色牌子,還未等他細看牌子上模糊的白字,身前的七突然加速,拐過一個小路口,他眼裡失去了七的身影。慌張地四下張望,他突然發現剛剛路口的右側有一位女子靠著牆角,白色襯衫外披著黑色西服外套,死寂,在與她靠著的牆體共鳴。他揉了揉眼,確定了這是一位女孩,女孩也抬起了頭,沒有眼神,他看不到生機,不知從何而來的月光終於灑落,穿過女孩的身體抹去了她的影子。他想說什麼,但女孩先他一步,向前,嘴唇翕動,「來吧……」,而後一把把他扯進她用身後破舊的土牆編織成的軀體。

  ————————————

  終於走到酒店前,只四層高的矮胖建築向外吐露橙紅色的熱氣,與黑夜倒也融洽。他拖沓沉重的腳步,等待著漫長的電梯,直到看到房門外醒目的標號「212」,才總算放下沉重卻又懸浮著的心。把自己埋進柔軟的大床里,他雙手扯著厚重的棉被把自己包裹起來。可裡邊的黑夜較外頭更為漆黑,更致命的是聲音的消融——他大多數時候都是靠著聲音來感知這個世界。一位美艷動人的女子難以令他心起波瀾,可婉轉的情歌總是牽拉著控制著他思潮的提線,讓他沉溺、難以掙脫,而他又總能在心潮最洶湧的浪濤里看到一個身影,他的直覺告訴他這個身影毫無疑問是熟悉的,可或許是太模糊,他越是凝視便越覺得陌生,而凝視的結果便是——心潮褪去,那個身影隨之飄散。

  寂靜著實令他不安,他嘗試過在不同的聲音之下去聯繫那道身影,可除了熟悉的陌生感外,別無所獲。於是他今晚索性將自己與聲音隔絕開。閉上眼睛,四周是黑暗的壓迫,而睜開雙眼也無濟於事,棉被驕傲地將昏暗的燈光阻攔在他的領地之外。無論如何都是迷茫和空蕩,可這樣畢竟能聽到心跳聲,他也只能這樣安慰自己。

  被黑暗撕開裂口而慫恿地橫衝直撞的思緒又看到七了。一年的時間,像是換了一個人啊。曾經總是和他並排走的愣頭青,如今竟也渾身上下瀰漫著陰冷的濕氣,以至於剛見面時他完全沒認出來,那個暗沉到和黑夜混雜在一起吞食煙氣的是他許久不見的同學。

  光頭是沒變的。七最擅長打趣,每次陽光都在他腦袋上打個轉兒,把光芒和活力抖落再離開,這許是借著上天的魅力了。或許這也是原因吧,畢竟他也沒有仔細地注視過黑夜裡的七,這麼一想似就淡然了,陽光下的七和黑夜中的何嘗不是兩個人呢。

  他總是善於解釋,晚上又何苦與自己過不去?

  手機的震動將他從黑暗中喚醒——這是最有效的方式。撲開被子,涼氣生硬地紮上面門,刺地他汗毛生疼,外邊早已大放光明,從窗戶僅能見的兩株棕櫚樹正抓緊時機沐浴著清晰可見的白芒。不情願地拿起手機,是七打過來的電話。

  「馬上下來。」

  「嗯……好。」

  走到樓下,七靜靜靠著牆壁,正點燃一支煙。還是往日不變的風格,寬鬆得誇張到像沙灘褲的休閒短褲,黑色圓領修身T恤,還有那標誌的圓潤光滑的大腦袋,他恍惚間看到了兩個太陽。汗水順著七圓潤的腦袋規律地流下,匯集於胸口處的衣襟,這顯而易見的更凝視更深沉的暗淡正向他宣告著七已久候多時。他有些慚愧。說好十點碰面,可現在到處是疲憊得發紫的綠以及正囂張妄為的金芒——無論怎樣看業已大中午了。

  眯了眯眼睛——七要說話了,「搞什麼啊兄弟,等你老半天了」,隨即是一陣連貫而急促的笑,七的眉眼像皺紋般擰在一起。他清楚這是七在明確地表達著什麼。笑容是七全身上下最難以琢磨的,不過對於他這個以「注眾細節」為榮的觀察者而言,倒也不是無法區分。帶有乾咳聲的笑是在掩飾尷尬,連貫而急促的笑是表達不滿,如果嘴角上翹的同時伴隨著眼睛的微眯,那便是七要開始展示他的幽默了……可他突然間產生了疑惑,昨天的笑容究竟代表著什麼,似是漫無目的卻壓得他喘不過氣來。習慣於解釋一切的人遇到虛無就好比在憤怒至極之時卻得知是自己的錯誤一般,停留的委屈和自我無處安置。冥思苦想也沒有發現七高興與笑容之間的聯繫。太多雜糅的細節是為了賦予笑容更多內容,可細節吞噬了主體,失去了主體的笑意便步入虛無,他再也見不到七開心的笑容了。他不禁抬起頭凝視著七,試圖發掘出仍蘊藏在笑容之中的本真,但只有責備。「哎」,他實在控制不住自己,嘆了一口氣,自己和七又有什麼區別呢?


  七顯然是聽到了這聲輕嘆,「喲,還想不開呢,合著昨天我白帶你逛了唄」。思考了半天也找不到恰當的言語,他只好用勉強的笑容來回應這個對他而言犀利無比的問題。總覺得早己經放下了,卻無論如何也說不出口,細緻的他也說不出所以然。也對,要是事事可以通過細心與時間來解決,也不至於如此。他的感情。

  她的語言習慣,哪個表情代表了怎樣的心情,閉上眼睛一個個都倒映在心河。可就是太詳細了,承載不了,哪怕一絲的變化都足以令他提心弔膽。終於是結束了。

  結束了這有一搭沒一搭的對話,城已入午。在最光輝的時刻總需要宣誓什麼,他們決心成為例外。

  來到天淳路南,他和七特意遠離馬路兩端的密林,走在大路中間。黑色柏油馬路也承受不住烈日的烘烤,絲絲向上飄散的熱氣是它們的呻吟。直挺挺與頭頂的一片白對抗了半小時後,七先支撐不住了。突然的大地細微的顫抖吸引了他的注意,七的圓腦袋像是下雨時的雨傘一般,四周向下淌水,滴落在馬路上立刻被饑渴地吞食掉,腳下早已啟動,不過眨眼的功夫便只能看到遙遠的鋥亮了。忍俊不禁,連忙跟上七的腳步。

  竄進一旁的樹叢,七立馬坐下,驕傲朝天的小黃花在龐然大物下被壓折了柔弱的腰肢,紫丁與雜亂的深綠只能向四周散去,笑意四下蔓延。他垂手站立著,震驚於這突如其來無法言說的笑。腳下深沉的泥土向上牴觸,他突然明白,這裡是只屬於七的,無論他再如何靠近也融入不了這幅畫。七是畫中人,而他只是觀賞者。

  淺淡的嫩綠已然抵擋不住光刺的衝擊,陽光穿透新鮮的生命筆直地傾瀉而來,反覆於枝椏之間。大小不一的圓斑落在厚重的土壤里,隱沒於黑暗,即使穿行在層層密林中也隨處可見。七的影子落在塊塊斑點上而後破碎、蒸發,消失於畫中。白日有時見不到人影,可這情況與黑夜不同,黑夜的人影是象徵,而白日的是物體。黑夜中沒有人影是不完整的,太多的細碎片段在陰暗之下循環播放,只有凝實的軀體才擁有影子;而白日的光亮太充足,哪怕有缺憾,柔順的暖意也會助其補全。

  回頭看了看自己身後的陰影,人形隨著太陽的移動逐漸向遠處延伸。七依舊坐立著,雙腿雙盤,樹根與泥土已熟悉了這股氣息,開始灑落認可的印記。先是三兩滴,隨後是陣陣的落黃,七逐漸夾雜進這堆積的葉片中,只是朦朧之間閃爍著鮮嫩的綠意,美麗的錯誤呵。風愈發猛烈,他知道這是這片時空在排斥他了,精妙絕倫的巨作是不能欣賞太久的,它們早已有了生命,欣賞太久便不尊敬了。無奈又有些委屈地跺跺腳,雖然腳下的土地依舊厚重凝實,不過也總算是發泄了。

  他以最慢的速度踱出樹林,背靠最外圍的鳳凰樹坐下,學著七夾煙的姿勢擺弄著自己的手指。正模仿著,忽然手指被柔軟的物體觸到,火烈鳥般的花瓣,長長的鮮紅的花蕊,垂直上空飄落的鳳凰花終於青睞他了。承載著感動,他明白,這許是身後的神明給予他自覺的獎勵。

  她曾經也是那麼完美,究竟是誰改變了?不可否認他的緊張、惶恐與不安都是真切存在的,可他將情緒全部積壓在內心,只求展現陽光的溫暖。亦或雙方都從未走開,改變的只是關係,進一步總有太多變數,精美的友情從不意味著這份舒適與恰當可以延續到愛情中。

  現在輪到他吞吐陰暗,影子仍不斷拉長。

  令人沉溺至死的溫柔,不可阻擋的似火熱情,他腦海中最完美的性格莫過於將兩者融合,前者是自己一直努力的,而後者著實力不從心。或許正是這樣,外界的熱情才如此令他著迷。

  溫柔的人有一個特性:他們習慣於尋找出最陰暗的角落,然後代替原本守在那兒的人蹲在角落裡。背緊緊貼著牆壁,他們會使勁縮起身子,試圖與牆角融為一體,儘可能確保不被下一個人發現。而熱情就好比夜明珠,一瞬間溫柔的光芒恰到好處地抹去黑夜,縱使趴得再低耳邊也會浮出燈星草的輕吟:「無論時間如何吞噬我們的曾經,銀河中總有星星倒映著你的目光,從塵埃到黎明,我始終在你身邊」。

  數峰無語立斜陽,躁動的熱氣也逐漸歸於平淡,地面停止了呻吟。七盤腿坐在樹林裡,他背靠在林外,橘紅色的太陽歪斜無力地抖落餘暉,跨過粉紅的晚霞後便所剩無幾了,將入夜。七和他的影子模糊而凝實,如水流般盪向視野的盡頭。他知道,這兩道細長的陰影會於目光無法企及之處交匯在一起,就像無數個夜晚與白晝的更迭、太陽與月亮的偏離。

  七率先打破畫卷,一個直挺便立起了身子,輕舒雙臂,揉了揉久坐而僵直的雙腿。落葉堆被七的起身打攪了美夢,憤怒地揚起身子,隨後又耐不住困意,靜靜婉轉著落回原位。他被這沙沙聲驚動了,一腳一腳落在金黃的梧桐葉上的沙沙聲。好似聽到了從前,悠悠櫻花祭的鐘鳴聲在耳邊若隱若現。直到七站在他面前,那熟悉的上揚的嘴角才把他有些潰散的瞳孔聚攏起來。


  「走吧?」

  「嗯。」

  兩人又拾起了高中時期並排走的習慣,只不過不同的是再也沒有源源不斷的你一言我一語以及放肆的笑聲了。天淳路總是這般清淨閒暇,正適合清冷而孤寂的人。初生的月亮照拂著他們的影子,各自腳邊的陰影之中都暗藏心事。他抬起頭試圖與月亮對視,看到的卻只有無盡的纏綿。漫天星河倒映著他的目光,可地上沒有燈星草,沒有人承接住他支離破碎的身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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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前方隱隱約約閃亮起燈火,應該是到天淳路的盡頭了。在這裡呆了十幾年,他也沒能對各街各巷瞭然於心。當然這怪不得他,營市太大了,三面環海,內部平原丘陵交雜,居住於營市的人們都沉醉於生活之中:傍晚到交椅灣吹風,聽著路邊不那麼嫻熟的吉他伴隨著動聽的歌聲,一坐就是一整夜酒杯的碰撞。大多深居此地的人都有這種感受——雖然沒有實體的牢籠,但他們走不出去,即使離開這裡,也終究是營市的孩子。隨著光亮的靠近,腳步的嘈雜聲也愈發清晰,市井氣息穿透黑夜的薄紗侵蝕著背後的陰冷。沒記錯的話要到鴻鵠路了——營市最繁華的地方。

  七終於抬起了頭,有些疑惑地望向前方,「前面是?」

  「鴻鵠路,我家門口,不記得了?」,他有些好笑,心裡期待著七的回應。

  「喲,你個富家佬」,緊跟著一長串的「呵呵呵呵呵呵」,他知道這是七的羨慕。「天淳路和鴻鵠路是清冷與繁榮的極端啊,進去後七你緊跟著我,別走丟了」,他不禁調侃起身邊這位嫉妒到有些可愛的夥伴。七報之一個白眼,但還是緊緊跟上了他。

  一踏過交界迎接他們的便是左擁右擠,習慣了獨身的他們有些吃不消。七的身子明顯靠他更近了。「講了要緊緊跟著我吧,這可沒開玩笑」,他的臉上也失去了剛剛調侃的輕鬆,取而代之的是凝重與嚴肅。天淳路像是黑夜在光帶上割下的一片陰影,就這麼悄無聲息地筆直插入鴻鵠路的中心,以至於即便是如此腹地,也無人在意從陰影之中黯然加入的他們。

  頭頂上一盞一盞千奇百怪的大燈將黑夜洗刷成了白日,涌動的人潮被照耀得一清二楚。他注意到十字路口拐彎處有一位老太在賣花。已經有些打蔫的花瓣軟弱無力地塌倒在布墊之上,老太正坐在一張不足五十公分的小凳子上賣力地向路過的人們推薦,她手上那支玫瑰在一次次無禮的拒絕中折下了驕傲的身枝。

  他於心不忍,連忙拉著七上前,「奶奶,您把這些花全賣給我吧」,他的目光柔順地撫摸著一支支嬌弱的鮮紅。老太驚訝了一會,不過看到的滿是真誠,也就舒展了面容。但一次買完所有花,且買主看起來只是一個學生這件事還是令她困惑,老太試圖為這樣一個罕見的行為找到原因:「小伙子,是要送給喜歡的姑娘的吧,這幾朵玫瑰好著嘞,女娃子都喜歡玫瑰呀」。七在身後聽到這話立馬大笑起來,「喲,你這個傢伙又喜歡上那個姑娘啦」,但他就好似沒有聽到一般,仍微笑地面向老太,一言不發。

  七不甘心於上一次進攻的失敗,骨碌轉的棕黑色眼珠證明他還在想方設法挑動他朋友情緒的起伏。「小伙子祝你成功呀」,老太顯然是對自己的猜測有十足的自信,在他展示完付款成功的記錄後又補充了一句作為告別。七這次不再放肆嘲笑了,而是一本正經地埋下頭湊到他眼前,一對嚴肅的目光令他難以招架。他咬了咬牙,掐著自己的大腿強迫著把目光轉移向七,但只對視了一秒便倉惶而逃。七臉上浮起得意的張揚,重又恢復了與他並肩而走的姿態。

  步行街兩側的小吃攤旁都擁簇著人頭,烤冷麵與烤腸攤前更是盛況,兩三道彎彎曲曲的隊伍斜向插入前後流通的人流中,像峽江之間的大壩,將人群分成三部分——排隊的食客,從升降杆似的排隊人群中努力穿行的遊客,以及避開隊伍選擇從兩側繞道而行的旅者。他和七旁觀了一會,最終決定成為逆流而上的鮭魚——從隊伍中的縫隙向前擠去。習慣了隱匿於陰影中的人,也要適應光芒從頭到腳的照耀。既然踏入了繁華鬧市,他們便決定放下自我,一同沉浸在頭頂昏黃的街燈中,不再理會影子的呻吟。

  緊緊把十幾束花抱在懷中,他的肩頭幾乎始終處於與其他肉體的摩擦之中,有些擔心嬌柔的花朵被觸碰。不過這也帶來了新的體驗——與他擦肩而過的陌生人都要回頭凝視一下他的懷抱,這對於只想一個人走散在這個世界的他來說是煎熬的。七似是早已料到有這般結果,剛剛還緊挨著他,現在正跑在離他兩米左右的右前方,頭也不回地往前走。他苦笑了一下,嘴角似上似下。

  「我也想要花嘛」,他的左側突然從嘈雜中凸出一句嬌嫩的撒嬌聲,一位女孩靠在她旁邊的男朋友的手臂上輕輕指了指鮮艷的玫瑰,而後便散落在他身後。那個眼神,柔軟得有露珠在其中凝結了。櫻花祭,那天她的眼睛好似要滴出水了。布達佩斯大飯店經理古斯塔夫的話語仍縈繞在他耳際:「在野蠻的屠宰場,仍有一絲文明的微光,這就是人性」。時間的承載與交錯又何嘗不是人性。當自己深深地陷入故事之中,每一個選擇可能按下結束的按鈕,跑馬燈在我們的頭頂猶如達摩克利斯之劍一般旋轉著、蕩漾出攝人心魄的音樂:「I love you from A to Z「。


  我們都是這樣的人呀,把故事的結束當作一切的人,這就意味著一切的當下都是足以心動致死的瞬間,他抬起頭望向夜燈之外的星空,空落落地咂咂嘴,努力想要屏蔽四周奔涌而來的聲音。時間的長度與寬度總是難以把握,世間罕見有能將二者平衡的智者,而這樣的不均衡同樣影響著我們日常的視角,他突然想起此刻相隔千里的好友,他們截然不同的是對他人愛情的態度。好友總能挖掘出一切的浪漫並將此作為他人婚姻或關係不幸的苛責,但他不敢苟同。有多少人能夠將每時每刻都看作結局呢?要是不如此,當然體會不到我們末日般的浪漫。終歸到底是選擇不同,堅定地選擇了此刻的人在時間延續中只能領會到絕望,或許這也是時間自己做出的選擇吧。他忽然有些明悟,溫柔便是這般。溫柔是超脫於時間維度的付出,將他者置於自己之上當然也意味著時間長度意義的虛無,所以溫柔永遠抵擋不了熱情啊:我們在火中看到了我們自己,總算是抱有一絲僥倖——相似卻更有力量的他們或許能夠拯救自己。

  還是漫天滿地梧桐落黃好看,浪漫是冷意凝結而成的,悶熱的春夏有的只是樹葉沙沙的呻吟。只有那年的櫻花祭沒有躁動與無奈,那天她的眼睛好似要滴出水了……

  所以究竟是如何放棄的呢,他始終疑惑著。一切改變地太快了,僅僅是一個冬天,剩下的只有無窮無盡的蒼茫。

  「先生,來我們店裡歇息吧,我們不僅有免費的小吃零食,還有駐唱的樂隊為您獻上動人的音樂哦」,步行街的盡頭是一排紅黃綠混雜的酒吧,嘈雜的音樂聲甚至掩蓋了人群的喧囂,門口拉客的女服務員見到他們兩個男人便十分熱情地發出邀請。他對不知吵鬧為何物的酒吧一向是不屑的,畢竟對於他而言,無論到哪裡品嘗的都是一個人的寂寞。淡淡的莫扎特協奏曲還能夠接受,「淡淡的」便是能夠將其從個人世界抽離而成為背景,就好比休憩時的雨聲一般自如。

  他剛想善意地拒絕,七深沉的語調卻先出現了:「那幫我們找個位置吧,人多一點的地方」。不僅驚詫於他自以為很了解很相似的七的應答,更驚訝在位置的選擇。「認真的嘛?」,他尖聳凸起的眉尾不禁挑動著,正好似他此刻的心弦。「嗯,對不起了」,七卻罕見地不再施加任何調侃,莫名的話語停留在雜亂的街道上。依舊是眼前頭頂反射燈紅酒綠的七,他卻感覺不再熟悉。即使是前一天晚上不做聲色地「橫衝亂闖」也從未有過愧歉吧,怎麼現在……

  七不待他完全適應,便低頭熟悉地穿過道道桌椅間的縫隙,一頭扎在離吧檯一椅之隔左數第二張桌子上。他緩緩坐落在對面。「等下帶你認識個人」,七又笑了,沉悶間似乎夾雜著莫名的驕傲。「現在?」,他頓了頓,「想來應該是女友了吧」。七不置可否,剛上揚的嘴角略向下偏移了極小的弧度,他有些疑惑,這說明他猜對了部分,可剩餘的他不清楚也不敢承認,也只好無奈地撇撇嘴。

  約是半小時後,一道高挑的黑影迅速地閃現至他眼前,而後落在了七右邊位置上。隨著這道身影的就緒,被周邊吵鬧折磨地有些發暈的他終於有理由重聚起將要潰散的意識,凝眼看去——單眼皮下攏聚的小小月牙正也盯著他。不高的眉骨搭配圓鈍的鼻頭使整個面部柔和大於尖銳,清晰明顯的下頜線又為這溫柔增添了一份英氣;略微凸起的上嘴唇恰到好處地落在鼻尖於下巴的中線處,標誌的中式美人。七的身影突然開始晃動,他感到身邊傳來一陣壓力。女生只是撇了他一眼便把目光轉向了七,可僅是這一眼便令他覺得她已經對他了如指掌了。

  「怎麼選在這裡」,她揉了揉細長的眼睛。

  「哪兒不都一樣嘛,反正總是一個人的「,七轉著圈提起酒杯,將裡面的液體一飲而盡。

  」雖說是這樣,可……「,女生又將目光偏向他,隨即又轉了回去,」明顯至少是相同的兩個人吧,無論何種意義上,都不再是你所謂的自己了「。

  」所以我把你叫來了,我是講信用的人,到履行諾言的時候了「,七左邊的嘴角下垂著,可即便這樣在外人看來也是尋常的笑罷了。

  女生突然明白了七的意思,喜悅的神情忽地從眉間蹦出來,散落進吉他手的指尖,而後再蓄力沖向他,」哈哈哈哈哈,好,好「,她笑得前仰後合,在這顛倒的過程中夾雜了多次向他的瞥視。

  」那準備準備吧「,她朝門外努努嘴,」噢忘了自我介紹,我是沐,很高興認識你「,她的身體終於隨著眼睛一同轉向七對面的他

  」你好,我是……「,仿佛是已經達成了目的,女子很明顯對他的回應不感興趣,在他話落一半便抬起身子,朝外大踏步走了出去。

  七猶豫了一會,但依舊是隨著女子的腳步起了身,在路過他時特意低下了頭掩蓋住愧疚的眼神(也是怕看到他的眼睛),」對不起了……「,而後不再回頭。


  吵鬧的音樂突然遍布全身,剛剛還是寂靜的,現在他卻想隨著搖滾樂一同爆裂。只有短短兩分鐘,他卻明白了,七的道歉。昨晚的旅行,用旅行來形容那段奇妙的路途也不為過,包括今日與對於他而言陌生女子的相會,都是七想向他傾訴著什麼。但七明白,他也明白,這種感覺是難以通過單純的文字和人類的強調錶達出來,因此這兩天是七為他準備的表演,換句話說,這是過去的七的絕唱。他突然止不住地難過,心河暗涌,悲傷沖洗著全身的脈絡,「要說抱歉的……」他一向自詡光亮的眼睛也暗淡了「是我才對啊。」

  「不是你,是我的一切導致了這樣,若是非要指責一個,那就這個世界吧」,七的輕快的語調突然在四周蕩漾,他努力想找出光亮的反射點,卻一無所獲。無奈地只好大喊:「七你在哪裡?」。

  「我們何處不想見呢,你會明白這句話的意思的。「

  還是怪我,我出現地太早、又太晚了,不合時宜才導致悲劇啊。可你為什麼不和我說,總還是有機會的啊……

  「事件總需要一個終點,你還有希望,你這次的出現也給予了我希望「,那個牽扯世界的聲音再次出現,「所以我下了這個賭約,賭約就是你和我」。

  為什麼,為什麼……還是找不到。

  他失魂落魄地走出小店。

  一點一滴的燈影在柏油馬路上浮動,休憩了一小會的深黑上一粒一粒不平整的凸起都清晰可見。光影向外擴散,隨之而來的是攝人心魄的純白。十里長廊外便是淺淺的藍海,曾經的他是多麼盼望沉溺在其中,但現在只有滿心的無所謂。從海平面拔然而起的燈塔威武地巡視著四方。隨著那耀武揚威的燈芒的環視,海面也平靜了下來。波光粼粼的閃亮隨著燈塔的照射擴散向遠處,忽的又閃耀到眼前,像沙丁魚群的遷徙一般令人炫目,這一遠一進令他有些恍惚。他突然想起一個模糊的身影,少年坐在半人高的欄杆之上眺望向海的對岸,雙腿一前一後有規律地擺動著。他努力地想從記憶中看清楚少年的眼睛,拼盡全力地湊去——那是一對熾熱到他腦袋生疼的目光。少年炯炯有神的雙眼凝視著正前方,那道視線穿透重重潮濕的海霧,直抵達他現在的夢境。過去,現在和未來,總是不可避免地有所偏離,他不是個會後悔的人。

  他突然明白,這熟悉而又陌生的身影是某種意義的凝結,熟悉之感來源於「他」形成的部分,可剩餘的還有七,沐……

  因此也如此的陌生。

  倚靠在欄杆上,手臂懶洋洋地朝海面延展,潮濕的海霧將除了燈塔之外的物體屏蔽在他的視線之外。透過朦朧的微光,那個少年熒焰般的雙眼正直視著他,「我要離開這裡,去到一個沒有人的地方」,「我要記住每一個在我身邊活過的人,記住他們的名字」,一句句吶喊在他心房跳動,他感覺自己好像要炸裂開來。眼邊的金光開始晃動,漸而分崩離析,化作百千萬億大毫相光,耳際木魚、撞鐘浮現,飄遠,不知何處響起的灌櫻祭悠悠的鐘鳴野蠻地撕碎了恰到好處的寂靜,過去……

  「我們都以你為驕傲「,面對賓客時那樣浮誇的笑容,他的前途。

  期待,關係,「那就慢慢來吧,沒關係,我永遠在你身邊的「……

  這些都隨著一封沉重的信砸落到地面,而後破碎,不能承受的又何止是生命之輕呢。

  怨憎會,愛別離,求不得,一切所重視的、擺脫不了的恰恰成為了最大的束縛。更可怕的是,一旦從不能脫離的生命之重中感受到不舒服,那便意味著意義的虛無和對自我的迷茫。覺知意味著痛苦,可這又何嘗不是一件好事呢?事實終究是存在的,只是在於有沒有發現,更早地困惑總比在臨終前豁然醒悟更令人得以接受。

  他人生的全部,就是一個人走在繁華的大路上,然後就這樣消失。心底的身影又浮現而來,哼著歌,他詫異原來聲音真的能從心底迸發出來:「像太陽月亮交替,越靠近越是偏離」。

  終究是沒有人的世界,乾枯的荒漠,沒有月亮的冬日。就像現在一個人又穿回天淳路,這裡才是他的歸宿。

  今晚的月亮真圓啊,如此深夜的交椅灣便顯得更安靜了。常年不散的海風吹拂著月光之下晃動著的槿樹的密葉,灑落在馬路上的片片陰影隨之浮動。傷心與迷惘也是能沉浸其中的,但更多的是難以言說的複雜——獨行的喜悅與悲哀、和好友間的珍惜與排斥,腦海和現實的衝突……

  這是他的命,因而時時嘗試消解自我或許正是他對生命之輕的嚮往的表露吧。

  可七杜絕了這一切,他們回不到過去了,偏離的軌跡只剩下現在和未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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