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百零八章 逐漸失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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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669章 逐漸失控

  翌日下午,江連橫返回奉天。

  站前廣場依然熱鬧,旅客行色匆匆,南北兩側各停了一溜洋車等活兒,遠處時不時傳來一陣陣巨響。

  李正西帶著家裡的司機,早早趕來接應,一見江連橫出站,便趕忙迎上去問候:「哥,回來了?」

  江連橫見是西風,稍稍有點意外,便問:「你怎麼來了,北風的傷好了麼?」

  「快了。」李正西解釋道,「這都一個來月了,大夫說傷口癒合不錯,再觀察觀察,過幾天就能出院了,但是還得在家靜養一段時間。」

  江連橫點點頭,抬手把行李遞給西風,又問:「家裡最近怎麼樣,都挺好的吧?」

  「還行。」

  「好就是好,不好就是不好,『還行』是什麼意思?」江連橫稍顯不滿。

  李正西不敢隱瞞,立馬將家裡最近辦的兩件髒活兒簡略複述了一遍,「總之,就是有兩個外地來的把頭兒賽臉,沒什麼大不了的,東哥已經派人清了。」

  聞聽此言,江連橫不禁停下腳步,印堂微微隆起。

  倒不是苛責手下辦事不力,而是心裡忽然生出些許疑慮——先有老莽劫貨,後有外幫叫板——真就只是巧合麼?

  江家開山立櫃以來,遠的不敢說,僅就奉天而言,已經很多年沒人再敢挑釁了,何以漸漸有所動搖?

  難不成,這幾年光顧著洗白,忘了齜牙,以至於有些後來者誤以為,江家今天的江湖地位,全是靠巴結官府換來的賞賜?

  李正西放好行李,拽開車門,擺擺手道:「哥,這地方說話也不方便,先上車吧!」

  江連橫點點頭,正要俯身鑽進車廂時,遠處卻又突然傳來一聲巨響。

  動靜本身並不大,但在站前廣場的擴音效果下,便顯得格外刺耳,是金屬管道彼此碰撞的聲音。

  江連橫應聲回頭,卻見車站後方煙塵朦朧,幾座煙囪高高聳立,角落裡似乎還有密匝匝的鋼筋叢,以及堆積如山的磚石、沙土、水泥,再要細看時,南鐵車站大樓卻擋住了視線。

  「鐵西區的項目已經開工了?」江連橫不禁驚嘆,「小鬼子辦事兒夠快的啊!」

  「能不快麼!」李正西指向車站後方的角落,「哥,你看那邊運物料的車,一趟接著一趟,從早到晚,一刻都不帶停的,說是什麼華洋合辦,感覺大頭還是在他們手裡!我估計,等這些工廠全都蓋起來以後,指不定還得招多少勞工呢!」

  「人多不好管吶!」

  「那沒辦法,省府發了公文,報紙上也天天登新聞,說什麼要大辦工廠,整軍經武,保境安民,橫豎就那幾句話。」

  「你還看報紙?」江連橫難以置信。

  李正西慚愧地笑了笑:「我聽二哥說的,他好打聽這些。」

  「待會兒把你二哥叫家裡來。」江連橫埋頭鑽進車廂,「還有薛掌柜,都叫來,晚飯之前到位。」

  李正西應了一聲,坐在副駕駛上,沖司機說:「開車!」

  話音剛落,發動機一陣轟鳴,汽車沿著浪速通緩緩行駛,橫穿南鐵附屬地,朝著奉天城東徐徐前進。

  浪速大街上,雖然也有不少華人開的商店,但大體而言,整條街仍舊是濃厚的東洋風情。

  途中經過一處圓形轉盤,轉盤圓心矗立著「戰勝」沙俄的封功紀念碑,西北方向則是華人止步的奉天神社。

  道路兩旁,隨處可見身穿碎花和服、手撐紙傘的東洋貴婦;神情古板、衣衫破舊的大陸浪人;以及一身黑色校服、個頭矮小的東洋少年;店鋪的門板上,也儘是平假名或和製漢字,多半寫著自家姓氏,川口、水野、吉良……

  「慢點開!」

  窗外的街景一閃而過,江連橫突然坐直了身子,皺著眉頭指向街角的一家雜貨店,「這家原先不是華人的鋪面麼?」

  司機有些困惑,輕輕點了一腳剎車,將速度放緩下來。

  江連橫追問道:「西風,我以前常在這家買煙,收集煙盒裡的畫片兒,你還有沒有印象?」

  「有印象,但是……」李正西望向窗外,喃喃自語道,「應該早就被人盤下來了吧,我記得換成小鬼子已經有段時間了,也可能是最近才換的,嗐,誰知道呢?哥,你要買煙?」

  「不買,就是剛才掃過去一眼,多少有點意外。」


  「哥,你到前面再看,最近這片新開了不少東洋場子呢!」

  果然,汽車繼續行駛了一段距離後,大街兩側陸續出現了不少新開張的東洋店鋪。

  儘管都不是什麼大生意,但整體上卻呈現出一派欣欣向榮的熱鬧氣息。

  見此情形,江連橫的眉頭越皺越深,「我才剛走一個來月,怎麼整得好像我有大半年沒回來了似的,不至於這麼快吧?」

  「我也不太清楚。」李正西搖了搖頭,「哥,這地方也不歸咱們管,不然待會兒我二哥回去以後,你問問他?」

  正說著,道路前方忽然傳來一陣鼓樂聲響,間或夾雜著人群吵鬧。

  司機只好又輕輕點了一腳剎車,緩下速度。

  循聲望去,卻見街心上人滿為患,男女老少群聚其中,自然多以東洋人為主,將整條道路堵得水泄不通。

  「這又是整哪出啊!」司機不耐煩地按了兩下喇叭。

  不料,他的舉動立刻引起了圍觀看客的不滿,當即就有兩個身穿武士直裰的東洋浪人走到車前,抬手指著擋風玻璃,嘰里呱啦地說了一通,最後一揮手,不走了,直愣愣地堵在車身前頭。

  「怎麼回事兒?」江連橫挪到后座正中,順著擋風玻璃向外張望。

  司機半蒙半猜地說:「東家,前頭好像有什麼活動,過不去了,讓咱換條路走。」

  話猶未已,李正西便已推開車門,「哥,你坐著,我下去看看。」

  「西風!」江連橫叫住他,「如果確實封道了,不是針對咱們的話,別起衝突,犯不上!」

  沒辦法,租界是「國中之國」,就連軍閥混戰的時候,炮彈的殘片都不被允許落進附屬地,光天化日之下,即便是江家,也只能避其鋒芒。

  無奈,國力凋敝,百姓受辱。

  李正西剛一下車,兩個東洋浪人便立馬走過來,橫起武士刀,衝著西風推推搡搡,嘴裡自然不住地恫嚇威脅。

  江連橫看在眼裡,臉色愈發陰沉。

  好在,李正西還算克制,只用胸脯頂著刀鞘,雖然沒有動手還擊,但也不曾後退半步。

  僵持片刻,兩個東洋浪人火了,突然抽出半截刀身,大罵了幾聲「八嘎呀路」,引得旁人紛紛側目。

  然而,愛叫喚的狗,往往不咬人。

  這幫混跡街頭的大陸浪人,在本國多半都是破落戶,本就一文不名,才來滿洲闖蕩。

  眼下,奉張集團和東洋高層互相利用,都不想再次激起民間的排日情緒,所以他們這幫浪人武士也憚於當街殺人,只是做做樣子罷了,有些骨頭軟的不禁嚇,一見洋人發火,自己就先慫了,漸漸便助長了這幫小東洋的囂張氣焰。

  李正西不肯服軟,兩個東洋浪人就覺得面上無光,下不來台,正想著如何收場時,卻見西風突然不耐煩地擺了擺手,接著摸出兩塊銀元,遞到倆小鬼子面前。

  樸實無華的小伎倆。

  世上沒人不愛錢,就算是鬼也不例外。

  兩個東洋浪人一陣錯愕,終於收刀入鞘,美滋滋地收下銀元,直衝西風挑大拇哥,想必大概是在說「喲西」之類的話。

  李正西輕輕撣兩下衣襟,隨即抬手指向人群正中,像在詢問什麼。

  這一次,兩個小東洋沒有阻攔,只揮了揮手,讓西風自己去看。

  不多時,李正西就從人群中折返回來,拽開車門,解釋道:「哥,確實封道了,小鬼子正擱那跳大神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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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跳大神?」

  「呃……我也不知道他們跳的是啥,反正人不少,有男有女,戴個破草帽子,一個個的羅圈兒腿,瞅著挺瘮人,要不你下車過來看看?」

  江連橫急著召集眾人議事,於是便擺了擺手,「沒那閒工夫,換條路,趕緊回家。」

  司機聽命,李正西緊忙上車,可正當車子行將調頭迴轉時,江連橫餘光一掃,竟忽然在路口街角瞥見一道熟悉的身影。

  「等下!」

  江連橫叫住司機,定睛觀瞧,只見那人的確是照相館的中村一郎。

  好多年沒有聯繫了,中村的變化很大,當然不是指他的形容相貌日見老成,而是他的精氣神似乎發生了某種轉變。


  在江連橫的印象里,中村是那種比較隨性的人,或者說是有點邋遢,總是一副大大咧咧的樣子,看起來也很好相處,就算當面罵他是「小鬼子」,他也會笑呵呵地回敬一句「操你媽」。

  今日南鐵附屬地有民間活動,要是換作以往,中村必定會從家裡端來照相機,繞著人群拍來拍去,樂此不疲。

  但這次沒有,他負手而立,只呆在街角里冷眼旁觀,甚至還有點高高在上的架勢,而且油頭梳得一絲不苟,身上的衣裳也極其熨帖,簡直不像他了。

  「在這等我一會兒。」

  江連橫一邊說,一邊推開車門。

  李正西不敢怠慢,立馬從車座底下掏出配槍,揣進懷裡跟了過去。

  江連橫快步走到中村身後,拍了拍他的肩膀,笑著罵道:「喂,小八嘎!」

  中村看得入神,冷不防打了個激靈,回身認出江連橫,方才鬆了一口氣,「噢,江君,好久不見了。」

  「呀嗬,今兒這是咋了,難得你沒罵回來。」

  「你想聽麼,想聽的話,我也可以罵。」

  中村在滿洲生活了將近二十年,漢語已經相當流利,幾乎聽不出生硬的口音。

  「免了,我還不至於那麼賤!」

  江連橫擺了擺手,隨即順著眾人的目光放眼望去,果然就見街心上站滿了東洋僑民,男男女女,全都身穿傳統服飾,或是在額前綁著方巾,或是在頭上戴著編笠,有人手持燈籠,有人手持團扇,隨著略顯妖異的鼓點,時而前行,時而後退,引來圍觀看客喝彩鼓掌。

  當然,喝彩的都是小東洋,華人看不懂,也欣賞不來,只當是個不要錢的熱鬧。

  西風沒有污衊他們,那種舞姿的確就是羅圈兒腿,像在地里插秧。

  「今天怎麼沒帶照相機?」江連橫問。

  「照什麼?」中村冷哼一聲,轉頭朝舞動的人群撇撇嘴,「照他們?阿波舞?哼,傻瓜的舞蹈,傷風敗俗,簡直就是我們大和民族的恥辱,應該儘早封禁,即便是在滿洲,尤其是在滿洲!」

  江連橫略感訝異。

  也許記憶有些模糊了,但這似乎是他第一次從中村嘴裡聽見「大和」二字。

  過去,中村一郎向來慣以「滿洲人」自居——當然,這跟清廷沒什麼關係,他只當自己是在滿洲生活的東洋僑民,並且從沒打算再回故土——平常口口聲聲說的,也儘是「我們黃種人」如何如何艱難,「他們白種人」如何如何狡詐。

  有時候,江連橫甚至感覺,中村比他還要痛恨白人。

  但在今天,中村的口風有了細微的改變。

  江連橫一時不知該怎麼接話,於是便隨口應付道:「呃……我雖然也不愛看你們這些東西,但不就是跳個舞麼,熱鬧熱鬧,不至於什麼恥辱,說的過了。」

  「怎麼會過了呢?」中村轉過身,鄭重其事地說,「這種劣根性的文化,是必須要剔除的,就像是身上的腐肉,只有剔乾淨了,這個人才能健康生長,不然早晚要出問題。如果我是附屬地的管理者,一定會禁止這種舞蹈,把他們全都關起來,讓他們悔過自新,你覺得怎麼樣?」

  「關唄!反正又不是關我的人,你把附屬地的小鬼子都關起來才好呢!」

  江連橫一邊說,一邊轉過身,忽然注意到了什麼,眉心之間,霎時一緊。

  「怎麼,你覺得太激進了?」中村笑著搖了搖頭,「沒關係,江君,你是個強者,所以你會理解的,有時候必須要用極端的手段,才能取得效果,長痛不如短痛。其實,你們也應該這樣做,但遠東太龐大了,你們也許需要一點外力,才能轉變。」

  「這是什麼?」

  江連橫突然伸出手,指了指中村衣襟上的胸章。

  胸章的樣式很簡單,白色打底,黑色三勾玉向心而轉。

  最重要的是,他見過這個標誌,只是時間有些久遠,猛然想不起來,但很熟悉,非常熟悉,關聯到某一間屋子。

  「噢!」中村下意識地用手指擦了擦胸章,「沒什麼,一個朋友送給我的小禮物。」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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