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五章 母親的期望(4k)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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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張希妙說到這裡,已經有些精疲力盡了,自從她醒過來後,就一刻不停地在敘述往事,到現在大約已有兩個多時辰,天色暗了,紫黑色的天空像一道密不透風的穹蓋,籠罩在凡人上方,壓得一旁的劉羨喘不過氣。

  史書上的幾行文字,幾點筆墨,讀者可以漫不經心地翻過去,就是成千上萬人死去了。但對於親身經歷者來說,其中包含了多少苦楚和血淚,恐怕是用盡湖海,也無法傾述的。哪怕母親的追憶並不詳盡,而且儘可能淡化了其中的殘忍之處,但聽母親的語氣,劉羨仍然可以感受到,對於她來說,這段歷史使她的人生停留在了那一刻,那天死亡的千萬魂靈圍繞著她,攝住了她的心魄。

  安樂公也是一樣嗎?劉羨想著,腦海中浮起父親紅濁的眼神,心中的怒氣不知不覺間消解了,可思來想去,自己還是無法原諒他。

  劉羨起身找到蠟燭,點燃後,火苗的光明填滿屋內,影子隨微風不斷搖曳,窗外的鶯鳥叫聲一時停了下來。這時阿春端來一盆熱騰騰的羊肉湯,終於將寒意驅散了一些,劉羨盛了一碗,一勺勺餵給母親。可惜張希妙的食慾很差,勉強喝了小半碗,就已是極限了,顯然病情並沒有好轉。

  用完晚膳後,劉羨本是希望母親早些安歇,但張希妙卻希望劉羨留下來,把今日的話題做一個總結。

  她說:「現在能夠解答你很多疑惑了吧?」

  「你父親在同輩中排行第六,又不是嫡子,按理來說,是怎麼都輪不上他繼承安樂公這個爵位的。但是你祖父念及這件事,自覺對你父親有愧,又懷念你大伯,就執意把爵位傳給你父親。你的幾位伯父們,也因為這件事,不僅不爭爵位,平常也都讓你父親幾分。」

  原來是這樣,劉羨確實不太明白,以劉恂的表現和身份,是怎麼得到祖父青睞的,沒想到在這裡得到了解釋。但這只是其中一個不算重要的問題,他還有一些疑惑要問:

  「可大人他,到底有沒有趕到大將軍舊部處呢?」

  「雖然我沒問,但據我所知,應該是沒有趕到。」

  「老師說,當年姜維大將軍是死在了成都亂軍之中,並沒有出城?」

  「是這樣,他與張翼等舊部,全部在那一夜遇害,大將軍還被魏軍剖開了胸膛,專門看他的膽子。」

  「那城外的漢軍呢?大將軍部下有五萬多人,加上成都原本的守軍,怎麼也有六七萬人,難道也被魏軍殺光了嗎?還是投降了?」

  這顯然是個殘酷的結局,張希妙緩緩答道:「當然不可能殺光,事實上,那一夜還是有大將軍的舊部逃出城,帶領著大部分士兵,乘夜衝過長升橋,往西北逃了。」

  「但這也只是權宜之策,沒有了朝廷,也就沒有了後援,蜀中大部分都是魏軍。據說他們一路逃一路打,很快人員就喪盡過半,在我們被遷來洛陽時,據說已經只剩下不到兩萬人了。再過兩年,就徹底沒有了消息。」

  這也是理所應當的結局,沒有意外,也沒有奇蹟,姜維最後的火種就這樣徹底熄滅了。但劉羨又想到兒時遇到的那個刀客,他自稱和安樂公是熟人,結果慘死在門前,父親的性情也因此更加暴躁,他到底是誰呢?和父親有什麼關係呢?拿人的校事說他是諸葛瞻,是真的嗎?劉羨向母親詢問這個問題。

  答案很快也揭曉了,希妙嘆息著答道:「王富是早年你大伯的侍衛,大概在你父親十歲左右,他就從你大伯身邊調過來,一直保護你父親的安危,兩人視若手足。當年你父親與大伯一起去赴約,帶了幾名侍衛,其中就有他。可後來他沒有隨你父親回來,我還以為他早死了。」

  「可後來過了幾年,又聽到消息,說是他找到了最後的漢軍殘部,詐稱諸葛瞻發動叛亂,但過了一年,很快也就被鎮壓了。只是當今朝廷一直沒抓住他,沒想到最後,他會找到洛陽來……」

  「他來幹什麼呢?」劉羨問道。

  張希妙搖頭說:「我也不知道,或許是走投無路,希望能讓你父親庇佑吧……可實際上,我們自顧尚且不暇,哪裡能庇護他呢?」

  原來是這樣,所有的謎題都解開了:父親是一個渴望復國而不可得,只能自欺欺人,不斷摧殘自己的可憐人,但他也摧殘了身邊的愛人與孩子;祖父是一個不堪大用,重用佞臣,掣肘賢臣的昏君;老師則是一個心懷愧疚,同時也出賣了良心和過去,以換得仕途上進步的人。

  在曾祖昭烈皇帝和大將軍姜維的反襯下,大家確實都是凡人。

  但大家也都有過傳奇的色彩:父親在那個月雨夜,曾試圖把一切的命運扛在肩上;祖父也曾與賢相同心協力,成就一段佳話;老師也曾在姜維軍中南征北戰;還有那些包括王富在內,他不記得名字不知道長相,但依舊為國家付出了全部忠誠的人。


  可這個世界殘酷的地方在於,那些傳奇的一面,對於現在的自己來說,都已經結束了,成為一段往事。而能夠讓自己感受到的,只有現實生活中的頹唐不堪,它們還在繼續不斷垮塌。母親想讓自己原諒父親,體諒父親,可父親精神狂亂到了這個地步,又怎麼可能繼續容忍呢?母親自己也是做不到的。

  但無論如何,這都是劉羨自己的事情了,這場漫長的講述終於抵達尾聲,而至少在此時此刻,劉羨必須滿足張希妙的要求。故而他主動向張希妙問道:「阿母,那除了這次的婚事外,您希望我以後能做些什麼?」

  「辟疾,我一開始就說了啊!」張希妙伸手撫摸他的臉,笑言道:「我的冬天來了,但你還在春天,現在我要留給你一些種子。」

  「我對你沒有別的要求,我只希望你以後面對任何擁有幸福的機會前,都不要放棄。你要茁壯成長,不顧一切地成長,你現在是一顆樹苗,我希望你以後能夠成為參天大樹。你要把我失去的幸福,你父親失去的幸福,你那沒有誕生的兄弟或姊妹的幸福,都活過來。」

  「或許人的一生不是由自己一個人控制的,再怎麼努力也是一場空,就像大將軍一樣。但至少我希望你要努力過,不要虛度光陰。」

  母親的要求是這樣簡單,但人生是複雜的,越是簡單的要求,反而越不容易做到。劉羨現在已經明白這個道理了,但他也格外感受到母親對塵世的眷戀,對他的愛。在母親說出這些話的時候,他甚至感覺到母親的魂靈,已經有部分纏繞在自己身上,他有些明白母親說的負擔了,現在他有一種不做些什麼說些什麼,就要垮下去的感覺,而站直了,他才是一個真正的人。

  劉羨緊緊握住張希妙的手,對母親一字一句地承諾道:「阿母,我一定會竭盡全力,成為一株參天大樹。」

  張希妙看他莊嚴的眼神,一瞬間有些恍惚,她仿佛又進入了當年分娩前的三昧狀態,聽到有人在對她說話,會幫助她實現願望:

  「夫人。」

  「在。」

  「你的願望會實現。」

  「嗯。」

  此後的十幾日,張希妙的病情開始如醫生所言般急劇惡化。如果說剛醒來時,她的面容是沒有血色,而到了後來,皮膚下已經漸漸透出死亡般的青黑,雙眼發暗,說話沒有力氣,講一句話就要歇氣一下。她一度不願意讓劉羨進屋來看望她,但劉羨還是強硬地闖了進來,為母親盡最後的孝心。

  為了照顧母親的想法,劉羨把窗簾放下來,室內光線很暗。因為張希妙說話傷神,劉羨就不讓她說話,兩人在黯淡的光陰里默然而立。門外,冰雪已經徹底消融了,到處都是麻雀與鶯鳥的鳴叫。

  張希妙問劉羨道:「還沒找到你父親嗎?」

  劉羨回答說:「到處找了,也聽說有人看見過他,但是洛陽的銷金窟太多,每次順著消息找過去,他總是已換了地方。」

  實際上他根本沒找,恨不得劉恂就死在外面。

  「不用找了。」張希妙沉重地搖搖頭,慢慢說:「他只是不敢見我,等我死了,他自然就回來了。」

  過了一會兒,張希妙又問:「小阮公說幫你下聘,辦完了嗎?」

  劉羨說:「昨天已經辦好了,羊、雁、牛、酒、稷、粟、米麵等物,已經送過去了。老師本來還擔心鄄城公聽聞我們這齣事,變了想法,好在鄄城公還是原來的主意。他原本就想等我四年元服後再成婚,說即使我守孝三年,也並不影響。」

  這個話題太敏感了,母子二人都沒有繼續說下去。又過了片刻,門外的鶯鳥停止了鳴叫,張希妙突然說:「我好像聞到花香了。」

  劉羨說:「可能是庭中的桃花開了吧。」

  張希妙笑道:「真想看看!」又立即制止他說:「不用了,我這身子,也起不來了。」

  歇氣良久後,張希妙又說:「真想回家鄉!」她在回想記憶中的成都,但劉羨卻無法想像,只聽母親描述過:成都夏長冬短,氣候溫和,夏無酷暑,冬少霜雪,群山環繞,江水成碧,好像是天堂一般。而洛陽雖是漢魏故都,但每年的冬天都會漫長嚴酷許多,黃河每年封凍,實在令希妙感到不適。

  劉羨沒有別的勸慰法子,就只好給火盆里多添了一些炭火,希望讓房中的溫度更高一些,以此祛除母親的寒冷。

  張希妙卻嘆氣慢慢道:「沒有用的。」又說:「都說人生短短數十年,可有多少人能活到五十年呢?我大姑姑貴為皇后,也不過活了三十歲,而我也活了三十餘載,榮華富貴都享受過,已經是菩薩保佑了。」


  劉羨知道母親病重,聽到這話,仍不免心中一酸。他見希妙指了指枕頭後,似乎有東西放在哪裡。他伸手去夠,摸出一個綠色的小錦囊。解開金色的絲線,裡面有一張符紙,和一塊雕成佛像的翠玉。

  劉羨看向母親,張希妙說:「這是你出生時,我和你大伯母為你求的寶物。符紙是張天師親手畫的,佛玉是白馬寺的沙門刻的,你小時候不愛戴,經常摔下來,但我還是保留了,以後做個紀念吧。」

  母子兩人再次默然良久,其間,張希妙睡去了一會兒。醒來後,精神好了不少,她見劉羨仍然在沉思,就喚起他:「辟疾,如果有一天,你能去成都,記得去西郊看看,還有沒有當年我和你父親的莊園,我在那株最大的桑樹下埋了三壇酒,或許還在呢。」

  「成都?好啊!」劉羨暗暗下定了決心,他決心以後有一天,一定要想辦法抵達成都。

  傍晚,張希妙略有食慾,竟吃了一些粥食。第二天早上,天氣湛藍清澈,陽光從簾縫中灑下來。希妙很高興,想要到庭院看看。劉羨扶著他,居然走到了門口。她站住,倚著門框望了一下院子,氣喘不止。本來還想再出去一些的,只好作罷了。

  往後幾日,希妙漸漸昏沉。一天下午,她突然醒來,見劉羨坐在旁邊,問他道:「枇杷花開了嗎?」劉羨不知道怎麼回答,因為院子裡並沒有枇杷花。她隨即嘆了口氣,輕聲說道:「我聞到枇杷花的香味了。」

  自此,張希妙完全不能飲食,在五日後終於撒手人寰。她死的時候,已是顴骨深陷,身上骨瘦如柴。遵照她的意願,也沒有邀請太多的客人,只是從白馬寺請了名沙門來祈願,為亡者追福。

  在張希妙下葬的前一天,劉羨在靈堂守了一夜。此時他終於忍不住淚水,在沒人的夜晚飲泣嗚咽。他默默告訴自己,這是自己人生中最後一次落淚,按照和母親的約定,以後他絕不會再哭。

  在出殯的那一天,劉羨扶棺而行,在今天以後,他將再次離開洛陽,到張希妙下葬的地方結廬守孝。下葬的地點定在萬安山和龍門之間的一座名叫邊山的小山間,其背倚青山,前俯伊水,左右各有山林掩映,內蓄氣勢而外露鋒芒,是希妙生前就自己定下的地方。

  而劉羨將要在這裡,用三年來渡過陰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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