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三章 追憶之姜維(4k)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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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口氣說了這麼多,張希妙的臉色愈發蒼白,她微微咳嗽,指了指枕邊的水壺:「辟疾,我口渴……」

  劉羨如夢方醒,連忙起身取過水壺,倒了一杯水,而後坐到希妙身邊,一手扶起母親的背,一手將杯盞餵到母親嘴邊。看母親喝下後,他又幫母親緩緩躺下。

  與冰冷的手掌不同,母親的背熱得發燙,這種炙熱讓劉羨聯想到燃燒,一種對自身生命的燃燒。

  躺下來後,張希妙的咳嗽並沒有停止,而是緩了許久,臉上露出了不適的苦楚,劉羨關心道:「阿母,要不要歇一會?」

  希妙搖搖頭,她說:「沒什麼大礙,你不用擔心。」

  「可……」

  「就算有大礙,歇一會兒就會好嗎?」

  這話語頓令劉羨沉默了,他只能坐在榻前,用力握緊母親的手。

  看劉羨面容上心碎的神情,張希妙笑了笑,伸手撫平了孩子的眉頭,輕聲說道:「自古無不死之人,不亡之國,你老師教過你吧。」

  劉羨點點頭,那是學史前的最後一課。陳壽帶他遊覽古冢,告訴了他這句話,而他也從中領悟了人試圖超越不朽的偉大。可當母親病重時,他才意識到,這兩者並不能勸慰人的情緒,人還是會因此難過流淚。可現在他必須克制自己流淚,因為他向母親證明,自己是一個如她所說般,堅強得能扛起負擔的人了。

  希妙感覺得到這股努力,她非常欣慰,順著剛才的話題繼續道:「那你老師應該也教過你,故國因何而亡吧?」

  「教過。」

  「那你說一說。」

  劉羨整理思緒,回憶那段時間陳壽的教導,以及留下來的書籍,緩緩說道:「老師說,蜀漢之亡,責任主要在大將軍姜維。他有兩大過失。」

  「一過是他窮兵黷武,連年北伐。卻無有帥才,武功雖然勝過郭淮、陳泰,但卻不敵鄧艾,不僅無力進取,還慘敗段谷,折戟侯和。民生為之凋敝,國力為之窮耗。」

  「二過是他懷有私心,明知朝野百官對他不滿,卻仍不願放權,私自領兵沓中,以致於漢中空虛,君臣相疑。這才使得有鍾會率兵滅蜀的機會。」

  張希妙聽到這裡,一時有些恍惚,她喃喃道:「你老師是這麼說的?」

  「是。」

  「那辟疾,你是怎麼看的呢?」

  劉羨沉吟片刻,說道:「阿母,以我之見,老師說的有些對,有些錯,至少在軍事上,過於苛責了。」

  他頓了頓,見希妙露出鼓勵的眼神,便繼續往下道:「觀看史書,之所以有人貶斥姜維為窮兵黷武,無非是認為,小國若與大國為敵,小國可以虛以為蛇,以拖待變,待大國露出破綻,再一擊致命。這在歷史中有相當的事例可以借鑑,諸如武王伐紂,勾踐吞吳,樂毅破燕,都是如此。」

  「可這並不適用於漢魏之爭。漢魏兩國乃是社稷之仇,所謂漢賊不兩立,王業不偏安。姜維視曹魏如仇讎,曹魏也一般無二,所以若不主動出擊,魏軍也會來進攻西川。後面北伐停止後,晉文帝便立刻籌劃伐蜀,便是明證。相比之下,與其戰於國境之內,不如禦敵於國門之外,這並不需要過多指責。」

  「而姜維翻山越嶺,以小博大,往往以一敵三,雖然有段谷這樣的慘敗,但竟也有洮西這樣斬獲數萬的輝煌大捷,以致於曹魏一度打算放棄涼州,即使最後沒有成功,也不過是因為國力懸殊,還能如何要求呢?而縱觀姜維的幾次戰敗,無不是受制於兵力、糧草,只能追求速戰速決,這並非是他弱於鄧艾,不識進退,只是沒有別的辦法而已。」

  等劉羨說完,張希妙沉默少頃,沒有評價劉羨的看法,而是繼續問道:「這麼說來,你是不認為大將軍窮兵黷武,但贊成他擅權奪柄,懷有私心咯?」

  劉羨想了想,點頭道:「是,阿母,我確實是這麼認為的。」

  「為何?」

  「這是很明白的事,以小國敵大國,軍國之事可以互有勝負,但內部一定要同心協力。」

  「蜀中的政局之所以惡化,就是因為出現了姜維與黃皓、諸葛瞻的黨爭,姜維身為全軍領袖,對內不能團結同僚,又不願放棄權柄,以致於上下離心,內外怨懟。結果竟然干出擅自率軍離開漢中、屯田沓中這種事情,漢中防線因此而空虛,這才有了鍾會大軍率軍南下,一舉進逼劍閣的窘境。」

  「姜維身為大將軍,被譽為無雙國士,必然明白這個道理,但他還是這麼做,那不是有私心,又能是為了什麼呢?」


  說到這,劉羨也有些口乾舌燥,他也端起水壺,給自己倒了一杯水,然後等待母親的評價。

  張希妙微微點頭說:「辟疾,你說得很好。」但她隨即又否定說:「但有些事情,你不是親歷者,你老師也沒有告訴你,有些道理,你還年輕,所以你考慮得還不夠周全。」

  「不夠周全?」劉羨一愣,隨即低頭聆聽母親的教誨。

  「我方才說你說得很好。」張希妙捏了捏劉羨的手,嘆息道,「好就好在你知道,國家困難時該同心協力,該顧全大局。」

  「但這八個字並非是一個人能夠決定的。每個人都只有一顆心,一雙眼睛,只能想自己所想的,看見自己所能看見的,很難體會到他人的情緒。這是人的一層業障,有這層業障在,人與人之間就只能相互猜疑。」

  「你說姜維大將軍應該團結同僚,他怎麼會不知道呢?可怎麼團結呢?團結是需要代價的。」

  「當時朝中主張休兵的官員中,既有諸葛丞相之子諸葛瞻這樣的清正官員,也有黃皓這種在朝中弄權的權宦,還有寫出《仇國論》,在暗地裡宣揚國家將亡、曹魏將興的譙周,他們都主張放棄北伐,休養生息。辟疾,你說說看,如果是你,你會怎麼做?」

  這……母親提的問題一下將住了劉羨,讓他不知該如何作答。有些事情,他處於旁觀者,能一眼看清當事人的想法和計劃,但是他很少把自己代入進去,設身處地去思考。現在母親就給他提了這樣一個難題,讓他去做更好的解。

  劉羨斟酌長考後,才終於回答道:「既然朝局如此,就該效仿子產,寬猛相濟,分而治之,不可一概而論。對於諸葛瞻,當適當休兵,緩和關係;對於黃皓,當力呈天子,正本清源;對於譙周,則要公開駁斥,排除朝堂。」

  張希妙看了劉羨片刻,展顏笑道:「你說得很好,大將軍當年正是這麼做的。」

  「在段谷戰敗後,大將軍一連四年沒有用兵,只是在漢中整頓防禦,就是想與諸葛瞻緩和關係,但諸葛瞻不肯罷休,執意要大將軍棄權致仕。」

  「而對於黃皓,大將軍向你祖父當面痛陳力諫,希望斬殺黃皓,整頓朝綱,可你祖父不許。」

  「對譙周的駁斥更是由來已久,但譙周門人眾多,資歷極老,又是蜀中的經學大家,沒有你祖父的支持,即使口舌上一時得勝,可始終無法將他排擠出去。」

  聽到母親的解釋,劉羨有些愕然,原來姜維已經做了這些事,那事情怎麼會是這個走向?是哪一環出了問題?當他開始反思之後,注意到了一個以往沒有關注的問題,那就是祖父劉禪的態度。他開口道:「是阿翁對大將軍有了猜忌?」

  「不是猜忌。」張希妙搖首,她對這個問題也同樣感到無力,「這是……帝王心術。幾十年來,你祖父厭倦了相權過重的現狀,自從諸葛丞相死後,他就一直在削弱相權,從蔣琬到費禕,無不如此。等到了大將軍主政的時候,你祖父已經完全掌握了朝政。但他無心治理國家,只是為了維護自己的權威,而一味撥弄政治平衡,結果就是黨爭加劇。」

  「大將軍到底只是臣子,沒有皇帝的支持,如何團結同僚呢?可他身為臣子,又不像諸葛丞相,沒有你曾祖昭烈皇帝的遺詔與信任,也就無法規勸皇帝。說白了,這本來就是天子的責任與負擔,但你祖父卻不願意承擔,朝堂百官又樂得爭權。辟疾,你面對這種情形,該如何處置,才沒有私心?」

  劉羨啞口無言了,從這個角度來說,天子如此昏聵,姜維若是放權,恐怕朝政也不會好轉,甚至有愈發混亂的嫌疑。若自己真是一片公心,反而要確保大權在手,保護軍隊不受黨爭困擾了。

  如此說來,當他人都有私心的時候,就連一片公心,也變成私心了麼?

  「所以事情就是這樣,哪怕是毫無私心,大將軍也不得不做一些看似荒悖的事情。」張希妙在這裡做了一個非常可悲的結論:

  「人生在世,要想像諸葛丞相那樣私德無缺,不僅僅要做好自己,也要有好的運氣,要遇到像你曾祖這樣生死相托的皇帝。辟疾,你不只要看到人的所作所為,還要學會認識到,哪些作為是環境所迫,哪些是他們的真心。」

  「是。」劉羨知道,這是母親再次勸自己原諒父親,但他心中又產生了一個新的疑問,問道:「可我一直不懂,這些事情老師為什麼不說呢?就算是避嫌,也不必到這個地步吧?」

  「不只是純粹的避嫌,一是身為人臣,他要為尊者諱,不好過多責怪你的祖父。二是他欲要靠修史揚名天下,在仕途上有所發展,就必須要逢迎司馬氏。大將軍最後利用司馬氏君臣猜忌,釀成大亂,是必然要抨貶的。三才是避嫌,因為他當過大將軍六年的主簿,要表現較他人兩倍乃至三倍的忠心,才能得到司馬氏的重用,也沒有什麼好苛責的。」


  老師當過姜維的主簿?劉羨想起來初次拜師時,母親拜託陳壽,確實說過這句話。

  但當時他不明白大將軍和主簿是什麼意思,現在他知道了,主簿是幕府的機要人員,非心腹不能擔任。如此說來,姜維北伐時的那些軍事策略,可能很多都經過老師之手。可正如母親所說,這段人生已被他拋棄了,一點都不願意提起。

  將自己的過往完全隱藏,這是一種什麼樣的體驗呢?劉羨難以想像。

  張希妙對此則看淡了,她說:「也不只是他,我,你父親,經歷過成都之亂的所有人,都不願回憶起那段往事。但不願意回憶,恰恰說明刻骨銘心。」

  希妙把話題說回到最初的議題,又問道:「你現在再說說看,大將軍避禍以後,魏軍是如何行動的?」

  相關的內容,劉羨早就爛熟於心了,這次他不用再長考,而是直接說道:「我記得,是國中黨爭、漢中空虛的消息傳到洛陽,鍾會認為是滅國的大好良機,便說動晉文帝,緊急動員了十八萬大軍,兵分五路,兩路包圍姜維,三路進攻漢中。結果姜維率軍突破封鎖,抵達漢中,但鍾會也占領了漢中大部分險要,使漢軍無險可守,只能退守劍閣。」

  「嗯。」張希妙再次露出追思的神情,回憶道,「你父親和我說過,大戰前夕,其實大將軍察覺魏軍動向,向朝中請求援兵,但百官以為,魏軍已經十年不進攻漢中,大概率是姜維挾兵自重的託辭,這才沒有增派援軍。」

  「等得知鍾會二十萬大軍南下,接連突破漢中防線的時候,朝野百官幾乎喪膽,他們都說,這是必死之局,大將軍大概率會投降魏軍,國家也覆滅在即了。沒想到,漢中雖然丟了,但是大將軍竟硬生生殺穿了重圍!成都得到他趕赴劍閣的消息,幾乎都不敢置信呢!」

  劉羨聽到這裡,開始想像姜維率軍在崇山峻岭、數倍重圍中一路疾馳野戰的場景,不禁讚嘆道:「確實了不起。」

  但他隨即又嘆道:「可魏軍在無法突破劍閣,產生撤軍想法之時。鄧艾鋌而走險,另出奇招,率三萬將士走陰平小道,突破江油天險,突然出現在成都平原上,衛將軍諸葛瞻率萬人前來抵禦,一時躊躇不前,導致關口盡失,只能與魏軍野戰。最後連戰連敗,最後全軍覆沒。」

  「衛將軍諸葛思遠……」張希妙閉上了眼睛,哀嘆道,「他是個好人,但他沒有才能,不僅遠遠不如他父親諸葛丞相,甚至還不如你的父親看得清楚,可偏偏卻踏入仕途,成了你祖父制衡大將軍的刀。但他確實是個好人,能夠父子一起殉國,九泉之下與祖先再會,也可以說問心無愧了。」

  「諸葛思遠這一敗,可以說葬送了國家最後的精銳,包括我兄長張遵、黃權之子黃崇、李恢之侄李球……成都城只剩下最後萬餘人,但這些人都羸弱不堪,不能一戰。」

  「當得知諸葛思遠失敗的消息,你父親還有其餘伯父都被迫回成都。但按照慣例,除了你大伯外,其他人只能在宮中橘柚園裡等待,只要朝中下了決定,我們就必須接受。在等待的時候,你父親和五伯劉諶非常憤慨,他們都已經做好了準備,說要為國捐軀,只要有一線生機,都決不能做亡國奴。但這樣的人總是少數。」

  說到這裡,張希妙一時沉默下來,再睜開雙眼時,她回看劉羨,緩緩道:

  「辟疾,我不怕你笑話,當時我是怕死的。我本以為簡單的夫妻生活將持續到天荒地老,但突然就要面臨生與死的抉擇,我根本不知所措。」

  「當時我看到橘柚園裡走廊里正盛開的金色桂花,果林中即將成熟的累累碩果,聞著其間的幽遠香氣,這才知道活著有多麼美好。人之所以常常輕視生死,就是因為他們距離死亡太遠了。」

  「而我打量其餘親人的眼神,我知道,大家其實多是這麼想的,螻蟻尚且偷生,何況享受過幸福生活的人呢?

  「很多看似重要的東西,在活著的選擇面前,根本不重要。所以在你祖父決定投降後,我雖和大家一樣,都有悲傷的心情,也忍不住掩面哭泣,但我其實鬆了一口氣,心想,就這麼過去吧。做亡國奴雖然恥辱,但是天下分合,本也是正常之事,或許以後的日子並不那麼壞。」」

  在這裡稍作停頓後,張希妙極罕見得露出了仇恨切齒的情緒,她握緊了孩子的手,仰望著不知何處的天花板,終於說道:

  「但很快,我就明白了一個道理,活著並非是天生幸福的,而是註定痛苦的。這種痛苦,也徹底改變了你的父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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