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零五章 殺人須誅心(4k)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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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陽城縣的長街上,之前一直不曾出手的馮嘉甩了甩手中環首刀,邁步朝郭丞走去。

  郭丞勉強抬起頭來,死死望向這個他之前一直看不起的軟弱師弟。

  目光之中,除了恐懼,還有說不出的陰狠怨毒。

  遠處,郭恆飛奔而至。

  見到弟子馮嘉,他在大口喘著粗氣之餘,立刻便擺出師道尊嚴來,冷聲怒喝,「馮嘉,你今日便要恩將仇報,欺師滅祖了嗎!這麼多年,我可曾薄待於你!當年你家中貧苦,是誰收留你讀書!後來你長大成人,又是誰舉薦你進的縣寺!為師只有這一個獨子,你若是想要傷他,不如上前來取走為師的性命!」

  急言令色,聲色俱厲。

  似乎此事從頭到尾,錯的是馮嘉一般。

  馮嘉身形晃了晃,繼續邁步上前。

  見平日裡最是尊師重道的軟弱弟子,今日竟是連師徒之情也不顧了,郭恆猛然間雙膝一軟,朝著馮嘉的方向跪了下去。

  師徒如父子,以子跪父,自然是天大的不孝。

  而漢,以孝治天下。

  馮嘉腳步一緩,側身避讓。

  見狀,郭恆雙目一轉,已是擠出幾滴淚來,大聲哀嚎道:「慎之,你捫心自問,若無我傾心相待,你們孤兒寡母,如今又在何處!我唯有這一個獨子,難道你我之前的恩義,還不足以讓你留他一命嗎?」

  慎之,是馮嘉的字,當年還是郭恆親口所取。

  方才郭恆口出威脅,馮嘉全無所動。可如今提及多年情誼,馮嘉卻是不由得頓住腳步。

  這便是讀書人了。

  或易屈服於權威,或易為自以為的情誼所縛。

  為何秀才造反十年不成,便在此處。

  這麼多年來,郭恆見過的讀書人無數,自然知道這是讀書人的兩大死穴。

  如今見馮嘉果然頓住腳步,他不由得心下一喜,急忙說道:「你如今收手,今日之事我便只當不曾發生過。那趙氏女子,你可重娶回家中,日後還能在陽城縣中安穩生活。如何?」

  馮嘉雖知郭恆所言多半是想要暫時誆住他的虛言,可心中依舊有些動搖。

  若能幸福安穩,誰又願意顛沛流離呢?

  遠處,魏續重重呸了一聲。讀書人還真是無用,被人三言兩句就動搖了心志。

  「馮君,莫要忘了,當日你為何自懸南枝?那時逼迫於你的,不也是如今跪在你身前的恩師嗎!」趙甲忽然開口,聲色俱厲,「若今日你就此放過,他日此事復又重來,難道你還要再次自懸樹上嗎!」

  聞言,馮嘉悚然一驚。

  那隻持刀的手本已鬆開幾分,此時復又握緊。

  眼見前功盡棄,郭恆怨毒的看向趙甲等人。

  他原本以為這些人是馮嘉花錢請來的幫手,如今看來,這些人也想讓他們父子死啊!

  正在馮嘉去到郭丞身前之際,陽城縣令楚豐,帶著幾十個縣卒匆匆趕來。

  馮嘉本是縣中小吏,與這位楚縣君自然也是老相識。

  「馮君,莫要做傻事,一刀揮下,你這一生便算是毀了!」

  楚豐先是與郭恆對視一眼,隨後開始苦口婆心的勸說起來,「慎之,你我都是士人出身,我最是知曉讀書多年,方才苦熬出頭的難處。若是你這一刀揮下,即便你今日能夠走脫,日後也就只能逃難江湖了!十餘年晝夜苦讀,你讀書人的志向,便要這般捨棄了嗎?」

  馮嘉無奈苦笑,不能作答。

  讀書人,大半都是有遠志的。要他們舍了宏圖大志,確實和要了他們的性命一般無二。

  楚豐復又說道:「你這些年在縣中的表現,我也都看在眼中。早就想重用於你,只是看你年輕,想要你再磨鍊些時日。今日你若做下此事,逃難江湖,於縣中而言,實在是天大的折損!」

  馮嘉默然無語,他又能說些什麼呢?

  讀書人的大志向、更進一步的仕途之路。楚豐之言,又何嘗不是直擊其要害。

  趙甲這次沒有開口。

  他知道,郭恆等人還有一個天大的殺招。

  果然,不久之後,郭圖等人也趕了過來。

  與之同來的,還有馮嘉之母,那個寡居多年的老婦人。


  婦人來到此地,見自家那個只知讀書的獨子,竟然手中持刀,似是要砍殺郭丞一般。

  即便身邊有人攙扶,婦人依舊是忍不住腳下一軟,跌坐在地。

  這些年在馮嘉面前一直嚴厲至極,少有笑顏的年邁婦人,此刻已然淚流滿面,「嘉兒,放下刀,不要做此悖逆之事!郭君已答允我了,不會追究今日之事。」

  馮嘉孤零零的站在大街中央。

  在他對面,是他昔日的恩師,是他亦師亦友多年的上司,是含辛茹苦,熬盡心血將他拉扯大的老娘。

  更是他的清白之名,是他平穩的人生,是他的仕途,是他的親情。

  所有人都在勸他放下刀!所有人都在要他跪下!所有人都在要他向世俗強權,向世道的不公低頭!

  仿佛這天地之間,他才是最大的孤臣孽子!

  他錯了嗎?

  可道理,分明在他這邊啊。

  二十餘年來讀過不少聖賢道理的讀書人驀然間長笑出聲,狀若癲狂。

  其中所含的悲憤悽苦,難以言說。

  鍾繇嘆了口氣,便要出面為馮嘉做主,郭圖卻是輕聲笑道:「鍾君,汝素來通曉律法,如今難道要出面為罪人說項嗎?你如此作為,豈不是會害了郭丞性命?即便不顧郭丞性命,可你長社鍾氏的清名,難道也要舍了嗎?」

  見鍾繇頓住腳步,郭圖輕笑一聲。

  他鍾元常再是剛直,也終究還是要顧及鍾家的名聲啊。

  與他所想不同,鍾繇並非是顧及鍾家的名聲,而是律法不可輕犯。

  在他看來,若是有苦衷便可踐踏律法,那要律法還有何用!

  此時已緩過些氣力來的郭丞嘿然一笑。在他看來,他們已是勝券在握,如今這般形勢之下,馮嘉唯有棄刀而降這一條路了。

  他抬手指了指馮嘉,獰笑著挑釁道:「慎之,跪下吧,今日之後,我還是你的好兄長啊!」

  馮嘉的長笑聲驀然而停,長街上寂寥無聲。

  在又打量了眾人一番後,讀書人緩緩抬起手中刀。

  ……

  趙甲皺了皺眉,想要上前阻攔,卻被魏續伸手攔下。

  原來,早有一人已去到馮嘉身前。

  呂布握住馮嘉握刀的手,將環首刀接到手中,輕聲笑道:「馮君,自今日之後,你已有了追逐正道的勇氣。」

  從郭恆等人勸降開始,馮嘉所求的,已不再是個人的公道。若是他肯跪下,日後等待的他的,將是如之前一樣安穩喜樂的生活。是楚縣令許諾下的,那個更為遠大的仕途前程。

  此時此刻,馮嘉真正所求,是那些前輩先賢,於書卷之上,以血淚寫下的正道二字。

  聞得此言,馮嘉無奈苦笑:「追逐正義,便要捨棄一切嗎?」

  呂布笑了笑,「大概這就是正義的代價。」

  此時周恆等人皆是看向呂布,見他如此輕易便接過馮嘉手中刀,如何還能不知他便是幕後之人。

  呂布邁步朝郭丞走去,手中環首刀拖在地上,邊走邊笑道:「郭君,如此體魄,日後便是做惡人也做不爽利。不如去我們并州的朔方呆上幾年,若是運道好些,能活著回來,到時定然能脫胎換骨,如何還需倚仗手下這些無能之輩?」

  郭丞之前已見到呂布是馮嘉一夥,如今見他持刀朝自己走來,自然是驚怒交加。原本躺在地上掙扎不起,此時不知從何處來了些力氣,竟是艱難的站起身來。

  在他起身的同時,呂布已然來到他身前,並且那隻持刀的手微微揚起。

  郭丞自然不會坐以待斃,竟是直接朝呂布撲了過去。

  呂布不閃不避,任由他撲到身上。

  郭丞發瘋一般揮拳猛砸,呂布硬吃了他幾拳,這才一腳將他踹翻在地。

  隨後,呂布拍了拍身上的塵土。

  他在心中嘆息,這郭丞的拳頭實在太過軟綿無力,連個女子都不如,破不了防啊。

  見計劃已然達成,魏續等人快步上前,去到呂布身側。

  呂布接過趙甲遞來的嶄新黑色長袍,隨意披在身上。

  接著,魏續從隨身攜帶的革囊里取出一枚銅印,以黑綬掛於呂布腰間。


  一番舉動,看的郭丞等人愣愣出神。

  呂布皺了皺眉,此時若是有配樂響起,才是真的應景。

  他收回心思,取出一份文書,在眾人面前晃了晃,隨後笑道:「在下乃是新任般陽令,九原呂布。諸君,幸會了。」

  隨即,他看向郭丞,和善笑道:「郭君,方才你突襲於我,是欲襲殺朝廷命官嗎?」

  他此言一出,郭家父子迷茫失措,反倒是郭圖眯起眼來。

  呂布繼續笑道:「君等可知,昔年攻蜀,壯侯岑公、節侯來公,俱為刺客所殺。自那之後,朝廷對刺殺官吏一事,格外看重。今日郭君行此事,是欲起釁於朝廷嗎?」

  郭丞到底是個沒見過世面的紈絝子弟,呂布一連兩問,已然令他不知該如何作答。

  其父郭恆連忙快步上前,雖知呂布是刻意為難,卻也不得不出言替其辯解,「呂君,小兒年少無知,方才不過無心之舉,並無此意。」

  呂布轉過頭來,厲聲道:「郭丞年少無知,那郭君你又如何呢?我看此事便是你暗中令其所為!有其子必有其父!郭丞如此悖逆,你這為人父母的,也定然脫不得干係!」

  以郭家父子的智略,應對縣中黔首以及沒有功名的士人,可謂遊刃有餘。可如今對上這種未曾打過交道千石命官,一時之間卻也是慌了手腳。

  郭恆轉頭看向人群之中的郭圖二人。

  郭圖扯著鍾繇走上前來。

  「呂君,你方才之言似是有失偏頗。」郭圖上下打量著呂布,言語之間卻是鋒銳的很,「郭家父子素來有名於縣中,是交口稱讚的好人物。真正有罪責的,是呂君偏袒的馮嘉才對。」

  郭圖出身陽翟郭氏,自然有不將呂布這個小小縣令放在眼裡的資格。

  方才的事,在他看來不過是一場鬧劇。

  呂布壓低嗓音,低聲笑道:「郭君出身名門,區區般陽令,自然不被你放在眼中。只是除此之外,在下還是陳留蔡公與北海鄭公之徒,尚書盧公乃是我師叔。洛陽城中,袁本初與我志同道合、曹孟德為我酒肉好友、袁公路更是不打不相識。」

  他語含深意,拍了拍郭圖的肩膀,「君為郡中上計吏,前途遠大,難道要為了這對父子賭上一把嗎?」

  所謂上計,即到年終時,由郡國將境內戶口、賦稅、盜賊、獄訟等項編造計簿,然後派出計吏上京呈遞,即為上計。

  因能入洛陽面聖的緣故,上計吏常會被天子看中,留任洛陽,破格提拔。

  因此,上計吏也可說是士人仕途上的一條捷徑。

  郭圖便是潁川郡的上計吏,為得此職,他也曾費了不少功夫。

  聞言,饒是郭圖思緒敏捷,也不由得愣了一愣。

  他自然明白呂布的言下之意,無外乎是用這些人來脅迫他。

  日後他上計去到洛陽,說不得這些人便要從中作梗。

  他卻不怕呂布誆他,若是呂布真是口出大言,那此事日後一旦戳破,呂布定然會得罪這些人。

  略一沉吟,郭圖本著死道友不死貧道的心思,開口笑道:「呂君之言有理。郭丞方才襲擊呂君,想必確實是另有心思。」

  鍾繇看著兩人「狼狽為奸」,忍不住開口道:「我方才……」

  呂布抬手將他要說出口的話打斷,面容陰沉如水,沉聲道:「鍾君,你所求的,到底是何物!律法還是公道!」

  鍾繇沉默無言。

  隨後呂布將陽城縣令楚豐喊了過來,叮囑他將郭家父子捉拿下獄,好好審問一番,不愁審不出別的事情。先將襲擊他的罪名落實,剩下那些罪名,也夠他們父子死上幾次了。

  楚豐滿口應下,不敢反駁。

  他雖不曾聽到方才呂布給郭圖做的那番「自我介紹」,可他知道郭圖與鍾繇的身份。

  如今兩人都不開口,顯然是默認了此事。他一個小小縣令,還敢有何異議?

  縣卒將郭家父子拖走,呂布又將馮嘉尋來。

  看著眼前這個脫胎換骨的讀書人,呂布笑道:「非是我刻意欺瞞,只是想要看看馮君的膽氣罷了。陽城縣不能留了,帶上家人去長社吧,鍾君會好好安置你們的。」

  他轉頭看向鍾繇,笑道:「審訊郭家父子,以及安置馮君一事,都要交託給鍾君了。」

  突然被「委以重任」,鍾繇苦笑道:「呂君倒是看的起我。」

  呂布大笑道:「沒法子,誰讓鍾君是君子呢?」

  解決完此事,呂布等人也不停留。

  他們在與馮嘉、鍾繇等人告別之後,翻身上馬,疾馳離去。

  而呂布不知的是,在他們離去之時,一個目睹了全程的少年人盯著他的背影怔怔出神。

  「大丈夫應如是!」

  這個好為浪蕩遊俠的少年人,如今還叫徐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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