轉校生與空座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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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在教室里,班主任介紹新同學時,我第二次看見伶雲。

  教員告訴我們:伶雲是一個鄉下巫女,出自某個沒落了的大族。

  男生就開始想入非非。

  真是無趣。

  不過,我能理解他們,畢竟,男人享有同樣的幻想。

  傳統東方女人:柔順的黑色長髮,一米七二的身高在女生中算長成了,胸部比初見時要小,她應該穿了束胸衣。櫻桃紅唇,青蔥玉指,有神的大眼睛,還有刻苦訓練過的職業微笑。

  還在念高中的小男生,自我意識過剩,拒絕不了她。

  可我本能的認為她是個麻煩。

  她的笑,我看不見喜樂。

  況且,習慣是很強大的力量,我已經習慣了寂寥的人生。

  所以,前天初見,我就告訴她:

  「我不在乎你。」

  可伶雲卻說,她和我並不會輕易分開。

  她斬釘截鐵的語氣,她確定我們的聯繫之緊密,仿佛得了神諭,有神擔保。

  因為,我旁邊是空著的,教員要她與我在一起。

  到下午的三點四十分,學校準點放課了。

  學生都很歡迎這位美人,他們關切的問:

  「是出了什麼事麼?大家已經結成一個個小團體了,為什麼在這時候轉學到新地方呢?」

  社團紛紛對她伸出橄欖枝:「要不要加入我們社團,活動很有趣哦。」

  搶人時總免不了相互揭老底:——

  「什麼偵探社?應該叫桌遊社才對。你們這些偵探社的傢伙就只知道打牌。偵探社的教室都被改造成棋牌室了吧!」

  「別這麼理直氣壯的指責他人啊。好像文學部是什么正經地方似的。你們的書架上反而是漫畫更多吧?但你們不會自己動手畫。你們文學部壓根不創作!」

  「只知道打牌的廢柴偵探!」

  「只會消費文化產品,毫無生產能力的二手文青!」

  ……

  她的桌肚裡被我塞滿了購置的小說,她抽出一本,是陸秋槎的《元年春之祭》。

  我說:「全是國推。」

  我手裡的是《烏暗暝》。

  姐姐在給我的信里有說,她是黃錦樹的讀者。

  我總感覺到自己有必要看看尚存人世的華文第一流作家的文字。

  伶雲說:「屈原同學,在讀『燒芭』的黃錦樹呢!?」

  推薦社團的同學就像才回過神來一樣,覺知到我的存在。

  一個嬌小的女生告訴她:「你同桌是天文社的社長哦。」

  「不過,天文社一般不招新,而且觀星台很早就廢掉了。」

  她說著,領伶雲到窗戶那,用手指著舊教學樓頂端的圓形建築。

  「我們大家當初還爭論過:『天文社是殭屍還是幽靈?』」

  「幽靈,即哈姆雷特的父親,死者就在夜間顯靈,把真相說給丹麥王子,逼迫兒子復仇。」

  「殭屍,並不知曉自身早已死亡的事實,還在運動的屍體。誤以為腳下有橋,實際上卻是踏空而行,一旦意識到自身的實際處境,立刻就墮入萬丈深淵。」

  「屈原同學人很馴良,那時候的爭論他也有參加,但最後還是沒能討論出個結果。」

  「另外補充,他的天文社是第二代了。觀星台廢棄,第一代天文社就消失了。」

  她回身朝我:「原來如此。天文社,偵探推理,燒芭的黃錦樹……有相似的命運呢。」

  她不知道留學的姐姐的事。

  屈原反駁道:「國推根本沒法燒芭。」

  「黃錦樹言,在比南方更南的南方是沒有文學的。」

  「呵佛罵祖,當自己的父親,開闢新歷史,是摩羅的特權。」

  「然而,中國現代偵探小說實實在在的有第一人——程小青。民國就有了。」

  我看著她從桌肚裡抽出就拿在手裡的書,說:

  「用陸秋槎的話講:『田娥、油蔚,唐人之存詩絕少者。蒙泉剝果,流傳至今。賴有纂錄,得以不墜。民國推理亦當作如是觀。』」


  「硬要說有相似的命運,日推和國推倒是都有黑夜,但國推的低潮完全不同於日推。」

  「日本二戰時禁止推理,他們作家可還活著。」

  「像是夢野久作,戰時禁止就轉而寫冒險小說,放開之後,還是可以繼續出推理作品。」

  「我們國推的斷裂是沒有作家了。幾十年都沒人寫偵探推理。程小青的創作變成了諜戰。」

  「現在,寫推理的,援引《元年春之祭》的作者的話說:『大抵有三種人。』」

  「『成熟的商業作家』『專業作家跨界』『業餘水準的育成型作家』」

  「『成熟的商業作家,在影視化方面取得了成功,受眾廣,大多有懸疑或社會派傾向』。」

  「『跨界的專業作家,對推理小說的了解往往不超出福爾摩斯和阿加莎』。」

  「『育成型作家』相當於『地下偶像』。」

  「你親自翻開看看,《元年春之祭》稱得上奇書。」

  「——作者自述:

  『於《漢書》與群經稍稍下過些功夫,對西方哲學有那麼一點興趣,同時奉三津田信三與麻耶雄嵩的作品為推理小說的極則,最後——或許也是決定性與毀滅性的——這樣一個古典學與古典本格的狂信者又向日系動漫(A.C.G)文化出賣了靈魂。』

  『這五個字是用《春秋經》起首的三個字「元年春」和斯特拉文斯基的芭蕾舞劇《春之祭》拼綴而成的。』

  『就是想讓讀者聽到祖先的感召,就是要為那個長期被視為腐朽墮落的古文明招魂,為此,我又處心積慮地選取推理小說這種形式,名正言順地以處女們的生命為獻祭——換言之,我試圖以一種現代西方的文學類型來書寫一種古代東方的道統。』」

  「太過於奇了,我不知道如何對待這本書,偏偏又沒法忽視。」

  「我讀黃錦樹,是因為我姐姐在讀。」

  「也就是說,事實上,並不是偵探推理把我帶往馬華摩羅的視界的。」

  「一開始,我很隨意的對待《元年春之祭》,在黃錦樹之後,回看此書,我感覺到:如果我沒有姐姐,陸秋槎絕對會讓我的書架上有黃錦樹的。」

  「我向來背誦我所鍾情的文字——

  錦忠借小說《膠林深處》以為況喻:膠林太深,太黑了,外人進不去,也沒那個興致。即便進去了,可能也出不來。《膠林深處》原就是一則馬華文學處境的悲傷的寓言。

  為什麼『後設』?『後設』的其中一個面向不就是評論——把非思問題化?

  我們不都是在自身的暗夜裡寫作?

  這些多年前的書評都已敏銳地指出或暗示,身在異鄉,如果你還想寫作,如果還想在這裡生存,該怎樣自我調整呢?可能的途徑有二。

  一、最務實的途徑當然是,好好地講個有趣、好看的故事就好;不要把你對你的存在困擾的痛苦思考強塞給讀者。要寫得曲折離奇,有血有淚,感人至深,在華美詭譎的異國情調背景里。

  二、把可能給讀者壓力的背景剔除得乾乾淨淨,以創造出『普世』的寓言。

  還好,二十年來,那兩條路中的任何一條我都沒走。《烏暗暝》出版四年後面世的《刻背》,似乎反而『變本加厲』地沿著原有路逕往前走。沒有任何反響是一點也不奇怪的。」

  「推理小圈子也是如此。」

  「『太深,太黑了,外人進不去,也沒那個興致。即便進去了,可能也出不來。』

  『推理反而變本加厲地沿著原有路逕往前走。沒有任何反響。』」

  「不管是多麼狂熱的推理愛好者,也得承認——閱讀推理小說要忍住撕書的衝動,邊罵邊看。舍斯托夫關於強者與美德的格言在推理小說體現的很好。」

  「我就很喜歡笠井潔的矢吹驅系列,尤其是《伊底帕斯症候群》。笠井潔和東浩紀被並列為現代日本最具獨創性的思想家。」

  「但難以推薦,即便是在推理小說的愛好者當中,笠井潔都不是很有讀者。」

  「難以推薦的恰恰是應該得到重視的寶貴的。」

  「強者的特權就是缺點變為美德。」

  ……

  「厲害吧,沉浸在自己的世界裡。屈同學就是有自說自話的能力。」


  那個嬌小的女孩說:「屈原一旦開始自說自話,你就可以無視他了。」

  兩個女孩已經相熟了。

  伶雲想起了那天,他說:偵探只在乎他自己。

  就自閉而論,他太偵探了。

  「萌萌,你不覺得他很過分嗎?」

  「有嗎?」萌萌說:「你提到偵探,我才意識到,屈同學真有偵探的氣質。」

  「話本里的偵探都像他一樣:仿佛置身於只有自己的世界中,對外界的他人無動於衷。

  「只是孤獨的探尋,在愚蠢的他人被蒙蔽時,偵探已經孤獨的得到了真相。」

  伶雲有些歇斯底里了:「就是孤獨才過分啊!」

  女人一掌扇在偵探的臉上,她自己感到震驚。

  驚愕之後,她繼續說:

  「明明我們就在場。孤獨就是抹除他人的在場。」

  「傲慢至極。

  仿佛世界上只有一個人。」

  「我不知道你為何如此扭曲,我也沒有義務了解你。」

  「但是,我感覺你不是那種可以依靠的男人。」

  「我的委託交到你的手裡,我並不安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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