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四章 鵲起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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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清晨,一場大霧包裹著河中城。

  乳白色的霧氣,浸潤著河山一草一木,沾濕了將士的衣甲,天地間如蒙上了幾層輕紗。人行在其間,常會感嘆大自然的神奇,也會萌生虛幻與不真實的感覺。

  河中城唯一的主人——李守貞登上了羅城,他滿臉憂慮,似乎蒼老了十歲,曾經如標槍般的腰背顯得形影相弔,儘管侍立在他身邊的勇悍牙兵仍然不少。

  李守貞舉目眺望,視力所及不過一箭之地,眼前除了大霧還是大霧。城外一片寂靜,安靜得令人感到不安,而昨夜漢軍營地里喧嚷了大半夜才消停下來。

  李守貞整夜衣不解甲,以為漢軍趁夜來攻,但漢軍卻沒有。這已經是這半個月以來第七次還是第八次了?那郭威匹夫仿佛在與自己玩捉迷藏,讓自己始終處於緊張狀態。

  「我李守貞是不會輸的!」李守貞暗暗給自己鼓氣,「我李守貞豈能向郭威後輩認輸?」

  遼人是靠不住的,為什麼石敬瑭可以,我就不行?李守貞沒有等來遼人發來一兵一卒,遼人就連騷擾一下河東、河北邊界的舉動都沒有。

  他下意識地撫mo著自己的佩劍。這把劍護衛過石敬瑭,護衛過出帝石重貴,曾將李金全趕到淮南去,在馬家口與陽城飽飲過契丹人的血,也曾令青州楊光遠俯首受誅。

  寶劍未老,它仍將伴隨著自己,取了郭威匹夫的項上狗頭。一定!

  李守貞仍陶醉於昔日的赫赫戰功與威名,這些東西如同烈酒一樣將他麻醉,讓他走向萬劫不復的境地。

  他不知道,劍是死的,只要沒被折斷仍可殺人,可掌握這把劍的心已經老了。廉頗老矣!

  國師總倫在身旁,又一次泄露了天機:

  「昨夜上帝給小僧降下諭示,說大王鵲起之時,為時不遠了。大王戰至最後一人,便否極泰來,榮登九五。」

  李守貞勉強笑了一下,此時此刻在他心中已經有了悔意,但事已至此,只能借神明的名義給自己鼓舞。

  郭威也拜了神,他拜的是河伯。

  河伯託夢告訴他:七月下旬,上帝當滅守貞之族。據從城中逃出來的降卒說,從城上能看到漢軍大營有紫氣升華,猶如樓閣華蓋之狀,此亦是大吉之象。

  無人知道河伯是否真的給郭威託了夢,無人敢當面問起,更無人敢拆穿真相。儘管韓奕、劉詞、白文珂、扈彥珂、白重贊、閻晉卿、曹威、郭崇威、李韜、李榮等人,私下裡一致認為這是郭大帥假借神祗,提升士氣。

  郭威除了拜神,也不是一件正兒八經的事沒做。他接受韓奕的建議,在正式發動攻城戰役之前,八次趁著暗夜,佯作攻城舉動,讓守軍一到夜晚便緊繃起神經,疲於應付。

  今天起了大霧,郭威起了個大早。

  向訓與李重進二人披甲向前:「稟太尉,諸軍將士準備就緒,只等太尉下令攻城。」

  「我們已經等了這麼久的時間,不妨再等一個時辰,等霧散去。」郭威望了望帳外的霧色道。

  他忽然喜歡上這種操之在己的感覺,這種一切盡在自己掌握之中的感覺讓他痴迷,甚至讓他覺得自己當初的小心翼翼實在是多此一舉。

  「今日怎未聽到義勇軍出操的聲音?」郭威忽然問道。

  「這麼大的霧……」向訓解釋道。

  「不!」郭威斬釘截鐵地說道,「義勇軍不出來練練嗓子,李守貞心裡不安,老夫也覺得很不習慣,就像是少做了一件大事,渾身不自在。」他轉頭命侍從趙匡胤道:「趙匡胤,你去向韓將軍傳達本帥的命令。」

  「遵命!」趙匡胤應道。

  此刻,韓奕正與殿前散指揮使韓訓待在一起。

  在他們的面前,近百架各式巨砲已經矗立起來。

  這正是利用夜晚佯動的時間搭建而成的,砲車因為被安置在城外高大連壘的後面,並且半埋在地下,因而並未被守軍發現,至少漢軍一方是這樣認為的。

  韓訓對這種安置方式並不覺得穩妥,儘管砲石曲線可以輕鬆地越過己方連壘,攻擊到城頭上。

  「將軍,你將巨砲安置在連壘之後,恐怕阻當砲手瞄準視線。雖然韓某已經在它處調試穩當,力夫與砲手也訓練有一段時日,但此種用法,恐怕影響準頭。」韓訓質疑道。


  「你是想直接瞄準城頭守軍?」韓奕反問道。

  「當然!」韓訓篤定道,「砲車一向是這麼用的!」

  「我將巨砲安排在此處,原因有三。其一,若是正面瞄準,將會暴露我方砲車位置,太尉需要你打得准打得狠,那就得犧牲射程,不能讓讓守軍強弩有機會傷我砲兵;其二,一旦開戰,因有我方連壘阻隔,城前實際可供我方將士衝殺奔馳的地方就顯得狹小,你這砲雖然厲害,可最終還需要步軍士卒登上城頭才行,不能妨礙了通道,要知你這砲車少則七八人,多則需數十人,本就需要開闊地帶施展,更不必說還有床弩,步砲結合才更具威力;其三,我這樣安置,也是為了達到突然的目的,剛開戰敵軍一定不知道我方遠程兵器的虛實,應當抓住機會,予敵重創。」

  「可你讓我如何瞄準守軍呢?」韓訓仍然不解。

  「待霧散時,你派人登上巢車瞭望,手持各色旗幟,觀察彈道曲線與彈著點,紅旗表示打高了,黑旗表示打低了,綠旗則是打中了,根據種種情況,調整梢木或增減石彈的大小,直到能正中目標。此種叫做間接瞄準法。」韓奕頓了頓道,「其實這種方法,用來守城更佳。我也是昨夜才想到的,我預料砲手可能不太習慣,但比你將砲車安置在連壘棚子之間強得多。反正不管你將砲車安置在何處,你總得要試射一番,修正彈著點才行。」

  韓訓從韓奕那裡聽來一些新名詞。這種「間接瞄準法」,在後世司空見慣,但自韓奕起,就將大行於世了①。

  「將軍總是讓下官驚訝。」韓訓誠心贊道。

  「韓兄它日若能將心思花在火器上,那就更好了。」韓奕笑道。

  韓奕突然發現身旁多了一個人。

  「你怎麼在這裡?」韓奕問趙匡胤。

  「太尉差小人前來傳令,命義勇軍今日照常出操。」趙匡胤回道,他來有一會功夫了,既被巨砲的高大身形所吸引,更被韓奕方才那一番高論所吸引。

  「既是傳太尉軍令,為何韓某問起,你才回話?」韓奕面色一沉,「須知軍中無小事!」

  「小人不敢,只是太尉又讓小的看看砲車是否準備妥當,他說在半個時辰之內就會親來察看。」趙匡胤連忙解釋道,他心中頗覺羞愧,自己雖然有郭威交待的第二任務,但傳達軍令應該是首位的。

  韓奕面色稍霽,郭威的這個命令讓他莞爾一笑,對趙匡胤說道:「你去回太尉,就說我義勇軍照辦。」

  趙匡胤前腳剛走,韓奕將部下們召集起來,很快義勇軍雄壯的號子聲,穿透了濃霧,飄到了河中城上。

  城頭上的守軍,莫名驚詫。昨夜他們衣不解甲,徹夜未曾合眼,今晨突如其來的一場大霧讓他們更不敢掉以輕心,但漢軍仍然我行我素,一如既往地出操,將他們視作擺設。

  「這麼大的霧,難道就不能消停一天?」守軍感到自己被羞辱。

  「或許,我應趁大霧突圍?」李守貞忽然想道。

  突圍,李守貞已經嘗試過許多次了,次次敗還,次次讓他損兵折將,次次在他驕傲自滿的心頭割上一刀。就在他又一次萌生突圍之念的時候,一陣鏗鏘之聲傳來,緊接著是一陣令人頭皮發麻的討厭聲響。

  「嗖、嗖、嗖!」

  「咻、咻、咻!」

  一陣黑色的飛行物,從霧氣深處迎面飛來,帶著死亡的氣息。

  「大王,小心!」忠誠於職責的牙兵們驚呼著,拼命地將李守貞按在身下。

  那黑色的物體,正是一撥「踏橛箭」。粗壯如槍的箭矢狠狠地釘在城垛上,箭杆與箭羽猶自顫抖不已。其中一支箭矢卻從城垛間急速飛過,竟串起了三位反應稍慢的牙兵,餘力仍勁,一骨腦地將成了肉串的三人射翻入城牆以內,來不及呼痛便一命嗚呼了。

  一陣箭雨之後,城外又恢復了寧靜,只有義勇軍的號子聲。

  李守貞有些粗魯地推開壓在自己身上的牙兵們。他沒有去接牙兵遞過來的剛剛滾落在地的兜鍪,他要保持自己的大將風度,以及對死亡威脅視若無睹的豪情。

  這一刻,那個曾經披荊斬棘視死如歸的李守貞又回來了,儘管粗如大槍的踏橛箭讓他內心震撼。他要再一次證明自己,縱是死也不會讓郭威後輩小看了。

  當義勇軍出操的號子聲也停止下來的時候,太陽終於出來了。

  大霧以可以讓雙方將士察覺的速度在消散,城外的拒馬、壕溝、連壘漸次露了出來,然後李守貞便看到漢軍早已經肅穆莊嚴地列陣在前。

  「我鵲起之時應該到了。」李守貞想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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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注①:最早出現在公元1126年德安守備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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